林纾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与“梦中情校双向奔赴”了。

9月，她正式成为美国密涅瓦大学的大一新生。去年秋冬申请季，她陆续收到了QS世界大学排名前50的名校的录取通知，包括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等。但看到密涅瓦大学的邀约后，她毫不犹豫地点击了“绑定入学”。

密涅瓦大学成立于2012年，两年后开始正式招生，总部位于美国旧金山，截至今年已有7届毕业生。在林纾的一些同学眼中，这所大学似乎是各大主流榜单上查无此校的“野鸡大学”。但与传统大学相比，密涅瓦大学在教学形式、培养方式、课程体系等方面都做出了颠覆性变革，并从2022年起，连续四年被“世界影响力大学排名”评为“全球最具创新性大学”第一名。

这一切让这所以罗马神话中智慧女神“密涅瓦”名字命名、有着极低录取率的学校，显得神秘。密涅瓦大学希望为世界培养具有“批判性智慧”且能“适应未来”的人才。面对传统高等教育逐渐显现的弊端，它究竟做出了怎样的改革？

图/视觉中国

“画风清奇”

收到密涅瓦大学的录取邮件时，田家源正在高中语文课上。那是2020年12月，他同步申请的几所美国和中国香港高校还没有音讯。他点开邮件时并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被录取了，但有一句话让他愣住了：恭喜你即将见到未来四年的同学。

很快，田家源在学校官网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找到了录取通知书的下载链接。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录取界面上的一张世界地图，上面标注着同届学生的国籍。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与来自50多个国家的150多人成为同学。“很激动，也很不真实，觉得这所学校‘画风清奇’。”田家源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今年，22岁的他成为密涅瓦大学2025届毕业生，拿到了政治学与人文艺术学本科双学位。

田家源高中就读于宁波效实中学国际部，学习IB课程。IB课程是国际文凭组织开设的全球教育课程，其大学预科项目是国内高中生申请国外本科的重要途径之一。“本科择校时做了很多功课，关注到密涅瓦大学算是一个偶然。高中的升学辅导老师对密涅瓦大学的了解也很有限：新型大学、录取率低。”田家源说，自己填写申请时只把密涅瓦大学当成“彩票校”，抱着申请不上还有其他学校兜底的心态。

2022年高中毕业两年后，林纾才选择申请大学。间隔年期间，她做过高中母校助教，卖过保险，曾在心理诊所实习。“遇见密涅瓦大学之前，我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大学教育模式。我非常反感混绩点、只求文凭找工作的叙事，更不想每天在乏味的课堂上昏昏欲睡。”

密涅瓦大学“颠覆传统高等教育”等标签，给林纾这样寻求创新教育模式的学生提供了一个选择。申请本科时，田家源的理想专业是社会学，相比普通高校，他更期待面向现实社会的项目，以及小班教学。密涅瓦大学恰好满足他的憧憬。

密涅瓦大学始于创业公司“密涅瓦项目”，是后者旗下最重要的一个“非营利性产品”，带有强烈的产教结合气质。“密涅瓦项目”的发起人、企业家本·纳尔逊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曾是图片存储网站SnapFish的CEO。

纳尔逊从2010年开始构想和筹备“密涅瓦项目”，该公司主要负责网上教育平台Active Learning Forum（以下称Forum）的打造，Forum后来成为密涅瓦大学线上教学的基础。2012年，“密涅瓦项目”就获得了硅谷风投基金标杆资本（Benchmark Capital）2500万美元的天使投资。密涅瓦大学正式启动时，已募集了超过7000万美元资金。

除了“出钱出力”的纳尔逊，密涅瓦大学另一位创始人斯蒂芬·科斯林则承担了“学术头脑”的角色。科斯林在加盟密涅瓦大学并出任首任学术官前，曾是哈佛大学社会科学学院院长、斯坦福大学认知科学实验室主任，对传统高等教育模式非常熟悉。“纳尔逊找到我的时候，我只知道他在从零创办一所大学，需要一位首席学术官，能够将认知科学研究转化为切实可行的课程。这所大学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培养未来的领导者和创新者，与我多年教学的观察与反思不谋而合。”科斯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很快，科斯林与纳尔逊就建立了密切的工作关系。纳尔逊提出颠覆性构想，科斯林则专注于确保构想的学术严谨性，并与计算机工程师合作，构建教学工具，监督课程设计。在科林斯眼中，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密涅瓦大学的筛选机制也显得“画风清奇”。密涅瓦大学亚太区招生主任赵晨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该校不通过标准化成绩和文书来筛选申请者，而是构建了 “申请三部曲”：基础信息、限时挑战与个人成就。限时挑战总时长7—25分钟不等，包含6项独特的挑战，用于评估申请者的思维逻辑、创意、推理、写作以及表达等能力。

申请者很难对限时挑战做出精准的准备，其主要考验现场发挥和平时积累，甚至“脑洞”。田家源在限时挑战环节遇到了一个问题：独自一人前行，更快但更容易被困难击倒，或是和伙伴同行，更慢但可以共同面对困难，你如何选择？田家源当时两者都没选，并据此探讨了不同年代的人面对选择时的不同想法。

“开放的心态、创造力和强大的自我激励能力是最关键的特质。”密涅瓦大学创始校长泰丽·坎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因此我们要设置一些非学术领域的测试和挑战。”赵晨指出，密涅瓦大学更想要“鲜活”的学生。这也是密涅瓦大学录取率低的原因之一。据官方统计，截至2024年，密涅瓦大学每年的本科录取率都不到3％，显著低于哈佛大学等一众美国名校。

这样的低录取率也曾受到质疑。重庆一位留学机构升学辅导老师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密涅瓦大学每年申请人数1万—2万人，与美国顶尖文理学院科尔盖特大学等相仿，但搜索申请者被拒的案例发现，不少学生声称没申请就收到了拒信。“有一种可能是，他们只在官网简单注册了个人信息，但这部分注册者也被算进了基数中，从而拉低了录取率。”

但他也指出，即使存在这样的营销策略，密涅瓦大学对于特定学生群体而言也有足够的申请价值。“密涅瓦大学的含金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学生与学校教育模式的适配性。”

田家源收到的密涅瓦大学录取通知书 图/受访者提供

“四年七城”

密涅瓦大学没有固定的教学设施，甚至没有校园。对于密涅瓦大学的学生来说，校园不是消失了，而是变成了整个世界。

密涅瓦大学学生将在全球7个城市轮转游学。田家源的大一第一学期在旧金山，第二学期来到了首尔。大二他选择了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访学。大三上学期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下学期在伦敦。最后一年则是在柏林，然后重回旧金山。田家源和大部分任课教授的线下首次见面都是在毕业典礼上。偶尔会有教授来到轮转城市，为学生开放线下一对一的答疑和咨询，不过线上向教授求助也非常简单。

在每个城市，密涅瓦大学只为学生提供集中住宿，所有课程都以线上研讨会的方式完成，每节课学生数量控制在20人以内，持续90分钟。Forum作为唯一指定线上教学平台，有自己的“黑科技”。“每位学生的发言时间都会被计时，以保证其活跃程度。教师会根据你发言的内容、频率打分，也会给出实时的反馈和评价。”田家源说。

如果一个学生长时间不说话，教授就可以把他的头像拖到Forum的正中间，供所有学生“瞻仰”，这会非常“社死”。因此，所有学生都会铆足了劲发言，整堂课教授说话的时间很可能不到10分钟。“密涅瓦大学的课程建立在主动学习的原则之上。认知心理学研究表明，主动参与，也就是检索、应用、讨论、复习等操作，使学习更为有效。”科斯林强调。

这也意味着，学生上课之前，需对课程内容足够熟悉。科林斯指出，密涅瓦大学完全摒弃传统课堂，采用翻转课堂，也就是线下自学、线上讨论。田家源表示，每学期通常有3—4门课，每一节课之前都会花2—3个小时去做课前阅读。

这样的教学模式下，学生能学到什么？这也是科斯林做课程架构时面临的首要问题。他排除了事实和数据的死记硬背，将核心培养目标聚焦于两大技能：思维习惯和基础概念（英文缩写为HC）。思维习惯是学生能够学习掌握的一系列认知技能；基础概念来自各领域广泛而普遍的原则，例如经济学中效用的概念。在科斯林看来，这些并非抽象概念，而是可衡量的能力。

换句话说，密涅瓦大学的重要创新，就是将所有大学都提倡的培养目标，通过课程体系设计，“掰碎”成120多个跨学科、可评估的技能。“你无法在其他大学系统学习这些技能。”科斯林说。

这些HC分布在四门基石课程中：形式分析、实证分析、多模式交流、复杂系统，分别对应批判性思维、创造性思维、有效沟通、有效合作这四种能力。密涅瓦大学的大一新生统一学习这四门必修课，需在一年内学会所有HC，并具备利用HC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基石课程就是密涅瓦大学版本的通识课。

大二时，密涅瓦大学的学生才会在艺术与人文、计算科学、商科、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五大专业中做出选择。密涅瓦大学也鼓励学生选择双专业，例如一个同时修习计算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学生，就能通过大数据分析，对某一社会现象的变化趋势做出更精准的判断。

“整个本科阶段。无论是课堂讨论还是作业，学生都被要求合理引用和标注每一个HC，也就是在实践中展现对概念的运用能力。”田家源举例说，有一个叫系统映射的HC，要求学生认知一个系统中的组成元素以及元素的分布和运行规律。这样一个抽象的概念可以应用于任何学科，例如在田家源熟悉的政治系统中，各利益相关者就可以被归纳为系统元素。艺术作品之间的联系、人体组织架构中各器官的联系，都可以利用这个HC概括。“HC就是天然的跨学科桥梁。”

HC的运用是课程评价体系的重要一环。田家源指出，具体的HC仍有一定的专业偏向。就其所学专业而言，每门课通常每学期有4—5个作业，课程最后还有一个大的结课项目。田家源选过一门课叫“艺术与社会的相互变迁”，这门课的结课项目是完成一篇1000字以上的论文，要求运用“如何在艺术作品中运用权力”等HC，串联起自己在这个学期中创作过的所有艺术作品。

在科斯林看来，密涅瓦大学将每门课程与具体学习目标联系起来，实现了学生的“完全主动学习”。因此，密涅瓦大学的课程更偏向“整合课程”而非单纯的“专业课”。

这样的模式对教学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密涅瓦大学目前有近50位任课教授，绝大多数在加盟密涅瓦大学前都有传统高校、领域内顶尖机构的工作经历。“传统大学注重帮助学生积累知识，但由于知识本身是会被淘汰的，因此密涅瓦大学的教授都更注重底层思维逻辑的教学。”赵晨说。

另一挑战来自教学设施。密涅瓦大学由于省去了许多教学设施，因此每年学杂费低于5万美元。相比之下，哈佛大学每年学杂费总计在8万—9万美元。而缺乏设施意味着缺乏实验条件，科斯林坦言，这是实验密集型专业发展的一大瓶颈。目前，密涅瓦大学也在积极推进各个城市的合作科研设施建设，在多地都有合作实验室。

密涅瓦大学已于2016年开设了唯一的硕士专业“应用分析与决策科学”。坎农指出，实验密集型专业的学生既能使用虚拟实验室，也能获得线下实习机会。虽然一些专业需要合作伙伴补充设施，但理工科专业学生同样受益于“完全主动学习”，并成长为“适应未来的人才”。

可见，作为一所非典型文理学院，密涅瓦大学并非适合所有专业的学生。多位受访者提到，那些期待在某一专业，尤其是理工科专业进行学术深造的学生，大概率不会选择密涅瓦大学。

大一上学期，田家源（后排左一）和新同学在旧金山的合照。

“有益尝试”

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密涅瓦大学最无可取代的价值，就是极其开放多元的体验。据田家源观察，密涅瓦大学每届有130—150个学生，中国学生很少，他这届只有不到10个。美国学生群体虽然最庞大，但也很少超过20人。

密涅瓦大学有一些流传在学生群体的传统，比如“10:01”。每周日的晚上十点零一分，某一个国家的同学会在宿舍楼的大堂讲述其所在国家的风土人情，这是密涅瓦学子的重要社交活动。田家源回忆，印度同学会现场跳个舞，中国同学会做一些美食，这样的活动让大家很快熟络起来。

在旧金山时，田家源参与了当地的志愿者活动，给流浪汉制作、发放食物。在伦敦，教授会带学生去参访当地的艺术馆、名胜古迹。这样的“打卡”活动还有很多。当然，密涅瓦大学的全球游学并非全球“游玩”。学校希望将课程内容与当地的城市活动进行有机结合，打破校—社壁垒，让学生尽早接触现实项目。这样的项目以小组完成，称作城市合作项目。

密涅瓦大学已发展出一些老牌城市合作项目。在旧金山生活创新区和公共生活调查项目里，旧金山城市规划部门希望学生自主设计研究，帮助政府探索评估城市内公共空间使用效率的方法。阿根廷国家教育部则邀请密涅瓦大学的学生研究国内半数高中生无法毕业的问题，并提出干预方案。历届学生已提出教师职业发展项目、课程开发技术平台等多种解决方案。

在首尔，田家源参与的城市合作项目是打造一个韩国流行舞蹈教学App，让用户在疫情时期能在家学舞。在做出产品企划后，他借着项目的机会，走访了当地唱片店负责人、音乐经理人等。“融入城市、成为城市公民是密涅瓦大学价值观很重要的一部分。”

不过，全球游学也带来一些弊端。有的学生可能因为缺乏稳定的学习环境，而在学业和生活方面遇到困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适应过程，我一开始会需要一个多月适应一个城市，但随着城市更迭，适应期越来越短，逐渐变成两周、一周。”田家源说。

科斯林指出，变化的现实环境是有意为之。全球游学模式引导学生适应环境，培养韧性，将课堂所学应用于不同的实际案例。而这正是应对未来不确定性的重要技能。坎农也表示，全球游学是密涅瓦大学教育最独特的特征。学生能与当地组织建立联系，并发展蔓延至全球的朋友圈，为职业发展打下基础。

从2023年开始，密涅瓦大学的“四年七城”变成了“四年四城”。在赵晨看来，多地轮转给学生更多元的沉浸式文化体验，但学生可能对单一城市的链接不够深。基于多届学生的反馈，密涅瓦大学决定减少轮转城市，让学生在每一地的体验更深入、参与的项目更完整。

9月初，田家源已开始在哥伦比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攻读硕士学位。据官方统计，密涅瓦大学本硕毕业生已超过1000人，其中78％直接进入职场，15％继续深造。

但脱离了密涅瓦大学，这样的创新教育模式很可能水土不服。科斯林指出，密涅瓦大学的项目资源密集，需要严格的教师培训和强大的技术支持，以及从招生到评价各个环节的深刻改革。在他看来，机构变革的阻力是制约这一模式“复制”的主要因素。

坎农则关注到密涅瓦大学模式难以推广的一些细节，例如如何选择合适的城市、找到合适的学生宿舍，以及如何让学生获得在这些地方学习的签证。此外，密涅瓦大学作为非营利项目，目前仍依靠投资和捐助，以维持学生奖学金的发放。

前述升学辅导老师指出，从有意愿报考的学生群体来看，密涅瓦大学最适配的很可能只是少数几类学生，他们大多已拥有了创业的想法或者能力，甚至清晰的职业规划，只缺一张大学文凭。这从根本上限制了它的规模与可复制性。“但是，总有人要先做出有益的尝试。”

（文中林纾为化名）

发于2025.9.15总第1204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密涅瓦大学：高等教育的“翻转”实验

记者：周游（nolan.y.zhou@gmail.com）

编辑：杜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