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社会经济结构的转型和教育需求的日益多元，传统以单一课程体系和升学导向为核心的高中教育模式，已难以满足学生个性化发展与国家多样化人才培养的双重需求。截至2024年，全国高中阶段毛入学率已达92.0%，普及水平持续提升。当前，我国高中教育正逐步在学校类型、课程结构和育人方式等方面迈向多样化，这不仅是优化教育体系结构的必要举措，更是实现基础教育内涵式发展和质量提升的内在要求。

高中教育多样化的价值意蕴

高中教育多样化的实质在于育人理念与教育功能的深层变革，不仅体现为学校类型的多元拓展，更表现为课程设置的弹性化与学习方式的个性化。其根本目的在于尊重学生的差异性需求，促进学生个体多元成长，同时支撑高等教育分层分类发展，并服务于国家对复合型、创新型人才的战略需求。

1. 回应学生个性化成长需求

高中阶段是学生个体从依赖走向独立、学习从被动接受走向主动建构的重要时期。实现高中教育“质”的突破，需以个性化学习为核心，推动多样性、特色化与高质量教育之间的良性互动。高中教育多样化不仅体现为课程方案的“多元”，更在于教育理念的转变。在课程设置上，强调学术与职业、理论与实践的平衡；在教学方式上，鼓励跨学科教学、项目化学习与导师制等，以激发学生学习的积极性和创造力；在育人目标上，关注综合素质、协作精神与社会责任的培养。高中教育多样化是实现因材施教、支持个性发展的关键路径，也是回归育人初心、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重要抓手。

2. 推进高中、大学教育衔接贯通

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不仅反映了对学生个性差异的尊重，更为高等教育的分类选拔与多元培养奠定了基础。在高等教育办学层次、办学类型日益多样化的背景下，高中教育类型的丰富性与路径的多样性，使学生能够根据自身兴趣、能力结构和发展潜能，实现与高等教育人才培养的有效匹配。可以说，高中阶段的发展模式与结构优化，正在成为推动整个教育体系内部衔接、贯通与协同的重要力量。

在实践层面，综合高中、职业高中，与科学、工程、技术、体育、艺术等特色高中，共同促进高中教育和高等教育间人才培养的协同与衔接，从而为高等教育的选拔机制与分类培养体系提供有力支撑。

3. 满足国家多元人才战略要求

当前，我国正处于从人口红利向人才红利转型的关键阶段。产业结构加速升级，新兴领域快速发展，对人才的类型、结构和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传统的同质化、标准化教育模式难以支撑对复合型、技术型、创新型人才的大规模供给，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正是教育系统对这一社会变革的主动回应。

一方面，学校类型与课程内容的多样化有助于学生提前介入职业启蒙与方向探索，提升就业意识与规划能力，为技能型、应用型人才培养奠定基础；另一方面，多样化培养路径拓宽了创新人才的成长空间，强化了工程、科学、人文、艺术等跨领域素养，为新兴战略产业、现代服务业、数字经济等领域提供人才支撑。在更高层面，多样化的教育结构有望推动产学研深度融合，构建协同发展格局，增强教育对经济社会发展的适应性与引导力。

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的政策演进

在多样化教育理念逐步得到认可与重视的基础上，我国高中教育政策体系也随之不断演进。改革开放以来，我国高中教育在结构调整方面做了持续探索。1985年，《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提出“普职分流”政策，强调优化中等教育结构、发展职业技术教育。这一政策的出台反映了党和国家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对高中教育类型调整的关注，旨在缓解中等教育结构性不平衡问题，强化教育服务经济建设的功能。

1993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首次提出“普通高中的办学体制和办学模式要多样化”。同时，文件在延续“普职分流”政策的同时，强调：“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地区，应以发展初中后职业技术教育为重点；尚未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地区，对不能升入初中的小学毕业生应实行职业技术培训；各地要积极发展多样化的高中后教育，对未升入高等学校的普通高中毕业生进行职业技术培训。普通中学也要分别不同情况，适当开设职业技术教育课程。”这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高中教育多样化的政策视野，使其从单一的结构调整逐步迈向制度层面的探索，初步呈现出分层分类办学的政策取向。

2010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要求“推动普通高中多样化发展”，不仅在办学体制、课程设置等方面倡导差异化探索，还提出综合高中与“职业教育和普通教育相互沟通”的概念，鼓励普通高中办出特色，也支持探索综合高中，为在校生和未升学毕业生提供职业教育等，推动高中教育从以升学为导向的“学术一元模式”向多元发展路径转型。随后，推进“普通高中多样化发展”作为高中教育重要政策纳入国家“十二五”“十三五”教育事业发展规划。

2024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年）》，进一步明确了高中教育多样化的发展方向，提出“统筹推进市域内高中阶段学校多样化发展，加快扩大普通高中教育资源供给。探索设立一批以科学教育为特色的普通高中，办好综合高中。深入实施县域普通高中振兴计划”。这些举措旨在回应现代社会对多样化人才的需求，推动高中教育逐步由普职两轨的单一升学导向向多样化发展转变，朝着更加包容、更加多样的高质量高中教育体系迈进。

从政策演进脉络来看，我国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政策呈现出以下四个显著特征：一是由结构调整逐步迈向制度建构，二是由普通高中教育和职业高中教育双轨发展转向职普融通，三是由升学导向逐步走向育人导向，四是由服务经济发展转向关注个体成长。国家层面的持续推动与探索，为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提供了政策支撑和制度保障。

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的现实挑战

尽管国家层面持续出台支持高中教育多样化的政策文件，但在实际推进过程中仍面临诸多结构性障碍和制度性瓶颈。具体来看，主要挑战集中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办学模式趋同，多样化发展缺乏制度保障。我国中小学生在完成义务教育后面临第一次教育分流。实现分流的机制首先是学轨制，即普职双轨。其次是“学校分层”，即高中学校校际纵向分割，构成“双轨道+金字塔”式高中办学格局。相关调研显示，这种高中分流格局使得部分受众陷于“优质高中→一流大学”路径的固化认知，进而愈益执着于中考成绩。尽管政策层面鼓励发展综合高中、特色高中等多种类型，但在学籍管理、资源配置和评价机制等方面缺乏配套支持，导致不同类型学校运行路径不清晰、发展空间受限。同时，由于立法的缺失，高中教育在整个教育体系中缺乏专门的制度安排，长期处于义务教育普及与高等教育扩张的夹缝中，被动推进，尚难支撑形成多类型学校并存、发展机会平等的格局。

二是课程结构单一，难以满足个性化学习需求。北京师范大学国家高端智库教育国情调查中心调研发现，超过70%的教育局长和校长认为学校在支持多样化课程体系建设方面遇到较大困难，课程开发能力欠缺、课程实施能力不足、课程评价能力匮乏，难以提供高质量的、满足学生个性发展的课程体系。当前，普通高中课程体系仍以高考科目为主，选修课程、实践课程比重偏低，内容重复、形式单一，难以适应学生多样化发展需要。尤其是县域学校课程开发能力不足，部分学校存在“有课表、无课程”的形式主义现象。职业学校虽倡导实践导向课程，但在课程设计、师资配置与实训条件等方面仍存在明显短板，无法有效对接产业需求和职业成长路径。综合高中尚未形成体现自身独特价值的课程体系，缺乏学科知识与职业技能的深度融合，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学生在普通教育与职业教育之间的流动。

三是师资水平不高，难以支撑多样化特色化发展。高中多样化发展需要高水平教育人才的支撑，但在当前教师准入制度下，学校难以大量聘用特色科目专业教师，无法满足特色发展需求。同时，当前教师培训体系仍以学科教学为核心，缺乏对综合课程和职业课程的支持机制。这在县域中职学校尤为明显，“双师型”教师短缺、教师一人多岗、专业不对口等问题严峻。

四是考试评价机制单一，限制教育多样化发展空间。中高考制度对高中阶段多样化发展的限制是教育实践的共识。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国情调查中心调研发现，80.39%的局长认为当前的高考升学制度制约了高中教育的发展，超过50%的校长认为初中升学考试制度是学校发展的主要制约因素。可以说，中高考仍是制约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的关键因素，其单一的学科应试逻辑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课程改革和教学创新。虽然“新高考”选科制、综合素质评价在逐步推行，但实际运行中存在评价权重偏低、使用方式模糊、过程管理缺乏标准等问题，学校教学与课程安排依然高度聚焦应试，个性发展和多元选择空间被挤压，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理念难以真正落地。

加快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的路径设计

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是迈向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必由之路，是高中教育结构现代化转型的关键所在，是建设教育强国的重要支撑。推进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亟须构建制度健全、路径明确、运行稳定的支撑体系。

1. 完善管理体制，统筹发展路径

推进高中阶段学校多样化发展需要在日趋复杂的教育环境中统筹布局：既要缩小学校办学水平差距，又要全面满足学生多元化的学习需求，还要积极回应经济社会对人才培养的多样化期待。因此，亟须由国家和省级层面进行高位统筹规划，市县进行类型化建设探索，通过丰富学校样态、分类发展和建设、育人过程和方式的多样化特色化等实现人才培养的差异化和个性化。

一是坚持以人为本。推进高中阶段学校多样化发展，必须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遵循教育规律和人才成长规律，尊重每个学生的兴趣、爱好和个性特长，着力提升学生综合素质，促进其全面发展、健康成长。二是坚持规划引领。注重顶层设计，强化区域统筹规划，压实市县工作责任，兼顾不同基础学校的发展需求，让每一所高中都找准发展定位和发展方向，支持高中学校分类发展、办出特色。三是坚持贯通融通。强化改革创新，突出问题导向，打通高中教育和义务教育、高等教育贯通发展的制度障碍，满足不同类型学生的多元发展需求。四是坚持因校施策。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立足学校办学基础和发展实际，探索适合学校的多样化发展道路。

2. 强化顶层设计，健全制度环境

国际经验表明，多样化的高中教育体系往往依托清晰的类型定位与配套制度保障。近年来，德国对传统的三轨制教育体制进行改革，取消主体中学（层级较低的中等教育学校）或将主体中学与其他类型学校合并，打破学校等级壁垒，代之以水平分级的教育体制，以促进教育公平。日本则构建了由中央教育行政机关、地方教育行政机关与学校共同参与的“中央-地方-学校”三级管理体制，为综合高中改革提供了制度支撑。

推进高中阶段学校多样化发展，亟待健全制度环境。当前国家尚缺乏对综合高中、特色高中的明确界定与管理规范，导致学校在类型转化与模式创新中缺乏政策依据。在宏观层面，明确普通高中、职业高中、综合高中的办学类型，厘清办学主体、课程设置、管理责任。同时，鼓励地方因地制宜出台配套政策，构建“中央统筹-地方落实-学校自主”的多层级支持机制，为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提供持续、稳定、可操作的制度保障。在微观层面，出台高中阶段学校建设标准，根据不同学校类型明确学校的建设标准、课程方案、教师配置和评价标准等。同时，持续优化学籍管理制度，建立不同类型学校学生的进入与转出机制。加强高中阶段不同类型学校，以及高中和大学之间学分互认，探索高中阶段学校开设大学先修课程。

3. 重构课程方案，强化实践保障

高中学校形态多样化只是外在表现，支撑其发展的核心在于课程的多样化。高中教育高质量发展有赖于优质的基础课程与多层次选修课程的构建。将国家课程与选修课程结合是各国高中的普遍做法，如英国综合中学设计了包括英语、数学和科学三项核心课程在内的国家课程，为学生后期选课和分流提供基础。与此同时，英国综合中学在艺术、人文、外语、设计与技术等领域为学生提供不少于1门选修课程，以满足学生的个性化成长需要。瑞典高中设置了“类型-专业-方向”的精细化课程方案，学校可在18个课程方案中结合学生实际发展水平，开设任意专业和方向，突破学术类和职业类高中界限。同时，在具体课程规划上，学校针对成绩优秀和能力相对不足的学生，分别安排了大学水平课程和准备性课程，以满足不同学力水平的学生的需求。

我国高中教育的应试取向限制了学校课程创新与学生个性发展。支持高中阶段学校多样化发展，须在国家层面统筹规划普通高中、中职学校、综合高中课程体系建设和实施，优化基础课程、学术课程、职业课程在不同类型高中的比例，提出指导性建议。增强课程的通识性、选择性和实践性，形成“通识教育必修+专业方向选修+项目实践”相结合的课程实施体系。指导学校一校一案制定课程实施方案，开发适应多样化办学的高中阶段选修课程群，优化特色人才培养模式，为学生提供多种发展导向的课程内容，提升课程建设的针对性和有效性。

4. 加强师资建设，加大人才支撑

当前，我国高中学校教师以单一学科背景为主，教师队伍整体素质以应对高考升学为旨归，难以适应多样化、差别化、个性化课程实施的需要。对此，一方面，可建立适应多样化办学的教师编制配备、动态调整、区域交流制度，加强教师培训，提高教师的通识素养、职业素养和专业素养，提高教师适应新课程改革要求的教学能力。探索区域购买支持特色学校建设的专业教师服务，并在条件合适的地区尝试优化教师准入制度，以形成支撑高中阶段多样化发展所需的高水平教师队伍。另一方面，完善教师队伍结构，强化跨学科、通识课程和职业教育方向的教师配备，探索引进“双师型”教师和行业导师。完善激励政策，将课程开发、学生指导与跨领域教学纳入职称评定与绩效考核，增强教师参与多样化教学的能力，发挥其在学校转型与学生多元发展中的关键作用。

5. 深化评价改革，做好价值引导

有学者强调，高中教育的阶段转换和结构优化需要坚守回归教育本原的价值理念，超越短期功利和分数排名，从厚植民生幸福角度、加快建设教育强国高度，确立全面普及的新时代高中育人质量观，把每所学校办成人尽其才、人人出彩的主阵地。为此，必须强化考试评价改革，以正确的高中育人观驱动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

一是优化评价机制，探索实施高中阶段学校多样化发展分类评价。针对不同类型、不同层次高中学校发展定位，建立不同的办学水平和质量评价标准。扩大高中学校在选取评价指标、制定评价标准、选择评价方法、运用评价结果等方面的话语权，增强评价的协商性与互动性，引导其主动发展、特色发展。建立高中学校多样化发展跟踪反馈机制，科学设定观测考察维度，组织专家团队对多样化发展水平进行定期专项诊断，及时发现问题并予以改进。二是深化招生考试改革。探索中考招生改革，优化特色高中录取方式，增加特长生招生名额。深化高考改革，增加优质高校招生自主权，畅通特殊人才升学路径。打通职业教育高考、春季高考、夏季高考的壁垒，搭建高中阶段升学立交桥。完善综合素质评价，增强综合素质评价在招生考试中的占比。三是强化督导评估。选取关键指标进行监测，把高中多样化发展纳入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考核指标，将其作为对省、市、县级政府履行教育职责督导评估的重要内容。

高中教育多样化是构建高质量教育体系、促进教育公平、服务国家战略的重要支点。尽管政策层面已形成基本共识并进入系统推进阶段，但实践中仍面临制度滞后、资源不均、认知固化等挑战。未来，应坚持以学生为中心，聚焦培养多类型人才需求，推动学校类型、课程体系、教学评价与资源配置的协同转型，强化治理能力，优化教育生态，切实推动高中教育多样化由政策愿景转为高质量发展的现实图景。

作者：张志勇，北京师范大学国家高端智库教育国情调查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史新茹，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博士研究生

文章来源：《中国基础教育》

原标题：《高中教育多样化发展的现实挑战与路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