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写此文时,心里更想动手弹钢琴。遇到喜欢的曲子,不管弹出来效果怎样,还是喜欢练的,因心有希冀。年近花甲时,在住家附近的音乐培训中心报了三个月小老师的课,思忖着如尝试可以的话,再买琴。学琴的决定让自己稍稍吃了一惊,边上人或许就是大惊了,毕竟有个大家伙要入户,便于读书做功课的家里从此会闹翻天,常常发出零基础人练五线谱时各种还称不上音乐的声音,恐怕还会影响邻居。有时会问最大的受害者烦不烦——感谢家人的包容和支持。
老来学琴,也有顺理成章之处。既然喜欢又有时间,搏一下长期飘忽的梦,又随时能与不少弹琴的亲戚朋友交流心得,何乐不为?与音乐理论家之女杨爽的交流是最多的。她与我分享外教建言,帮着买彼岸的琴谱并拉我入琴友群。学琴喜的另一原因是,据说它有益脑健康。去年爱康体检结果说我未来二十年患老年痴呆的可能为1%,不禁畅笑,这预测似乎也太远太细了吧。但练琴八年,虽按自由速度,也不太上课,保不齐还真有点用?
眼前,自己的小目标是能较完整、较好听地弹奏多首曲子,这对我其实是个大目标。若是有点成果感的话,也与近五年中一半时间离京去厦门期间仍设法练习有关。想想能用自己的双手,弹出几十年来膜拜的大师的作品,即便距完美甚远,也是有点开心的。

作者和憨大双双入梦
除了喜,老来学琴也有悲。钢琴不像弦乐器,容易之处是不会弹跑调,除非弹错了音。开始不久后,便能弹出我的第一曲:《小汉斯》。它是个儿歌,对我仿佛是返老还童的小飞跃。再过了没几周,小老师说“可以弹曲子啦”,且让自选喜欢的。一直等待的时刻居然来得这么快。于是我浅尝了贝多芬、莫扎特、巴赫、肖邦、舒泽池、久石让等等。然而,几年很快过去了,觉得自己弹琴依旧不怎么好听。好听,可能是古典音乐表达的终极目标,而不是弹得多快多响。吃惊地听到小老师说,要一音不差地弹完一首曲子蛮难的,不出错便成了前些年练琴的主要目标。与几位老师的弹奏相比,在影响音乐效果的触键、清晰度、力度均匀和情感表达等方面,自己似乎已到了可怕的玻璃天花板。
至于弹奏速度,老师根本没要求,因为老学生达不到。有次看琴房里孩子练琴,突然醍醐灌顶:学龄前小孩学得快弹得好,理解和沟通能力都强的中老年人,根本比不上。气馁之余联想到历来就有童子功一说,英文里也有“老狗学不来新玩意儿”的谚语。再来说说学琴的进展速度。四年前,在基督徒表妹道别仪式上,播放着外甥女弹的钢琴《少女的祈祷》。表妹一直很亲,于是我也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慢练此曲,两个月后大致可以慢奏。也曾在二姐美妙琴声激励下学练肖邦夜曲,数月下来虽有进步但仍未至理想状态。此外,柴可夫斯基的《秋之歌》居然被我断断续续磨蹭了一年。但愿学习速度减退的悲秋,能由手艺和耐心上的长进而得到稍许弥补。
另一问题是不同的老师,包括钢琴艺术生、大学教授、演奏家,对老年人要不要练基本功各执一词,听谁的?练琴是个功夫活,一次听沪上老同学说,一首新曲一般要练两百遍才好,老年学生可别把时间精力投错了地方。
悲的另一方面是忘得快,尤其是左手的和弦部分。是钢琴太难,只青睐有天赋的,还是年龄在作祟?想来都有关。记得上海一同事说,等她学完贺绿汀的成名曲《牧童短笛》,之前练好的那曲子也快忘了,如不复习。反面例子也读过:某音乐人入狱数载刑满释放后,仍能一音不差地弹出自己心心念念的钢琴奏鸣曲。因此,老来学琴不要比,不能比。承认个人禀赋差异之后,如何解决忘得快的问题?退一步想,虽然用功练过的曲子大都忘了,但练琴本身就是对乐感、技巧和表现力的不断积累;一位弹奏水平很高的友人安慰道:重在过程。
悲喜之外,学琴还延伸出与之相关的乐趣。首先是听音乐会收益增加了。多年来,看过、听过的钢琴演出包括阿格里奇、傅聪、郎朗、陈萨、克·布莱克肖、科瓦切维奇、波格莱里奇、邓泰山、张昊辰、刘子钰和伊·埃克斯等。其中有去看热闹的,学琴后便是去学门道了。两年前逛鼓浪屿时,还有幸聆听到鸡山路殷家老宅里飘出的美乐,琴键上飞舞的该是殷承宗的双手吧。

美国钢琴名家伊·埃克斯在旧金山演出
2024年3月,我在厦大时搜到一堂黄教授的钢琴即兴伴奏课,虽自知实力远远不够,又觉得听一下总有收获,就径直去了。课堂设在厦大艺术学院的小演出厅里。因为怕影响教学,我旁听的要求被谢绝了。懊恼的我走向出口时,发现自己的身影被演出厅的阶梯座位侧面挡住了。不知不觉地,我慢慢停住脚步,靠着墙边,竟然偷听了一堂课。黄教授在走来走去讲课和示范的过程中,其实发现了不速之客,她没有让我难堪,而是在课后顾不得吃饭,主动上前询问我的需要,让我弹琴给她听并主动提出建议。这一切令我感动感激。
我们在厦大思明校区国光公寓住了五个半年。头几年恰逢疫情,我找琴行租完琴,担心送货车进不了校门,事先急着向学校申请准入并到校门口接应,因厦大门岗的严格是出了名的。所幸,高效的双胞胎师傅和同伴,每次在门外排队登记入校后,总能让琴稳稳当当地上个小坡,过两个门槛,再上四级台阶后巧妙落户。这倒引出新的担心,怕琴声影响左邻右舍。不得不承认,三排两层高的国光老公寓里我家最闹,每天两次出门遛狗前,丢丢总是高兴得大吼。现在还来了一台钢琴,琴声和犬吠交织在一起,那是什么杂拌儿啊。感激厦大的第二个原因,是下一个秋天我们回到那里,仍然可以入住原处。快速安顿过程中总有租琴一项。
学琴后看过几部与钢琴有关的电影。《海上钢琴师》和《绿皮书》都是名片。《沉静如海》讲的是身为钢琴老师的法国女孩,二战期间与暂住她家的敌方军官不期相爱。这位谦恭有礼的德国军官战前是位作曲家,和她一样喜欢巴赫,也会弹巴赫C大调第一前奏曲。直至军官被调离法国,两人匆匆永别之前,女孩才泪流满面地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再见。
老来学琴除了喜、悲和趣之外,还有几个悖论。弹琴既要脚踏实地,又得展翅飞翔。在老老实实根据乐谱的每个要求练习时,还得在理解的基础上发挥充分的想象。再则,钢琴适合老人,但更偏爱小孩。弹琴是梦,又不是梦。弹得好对我而言确实是梦,能弹出难度不高的曲子则不是梦。联想到胡适论做学问,老来学琴也该是能做多少是多少,贵在坚持。前几天,实龄100岁的永蕙孃孃从纽约发来个视频,她正坐在钢琴前,面对厚厚一本赞美诗琴谱,“弹”笑人生呢。相比之下,自己这样的年轻人还当加油。

百岁嬢嬢“弹”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