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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六晚上，我和初来北京时认识的三个朋友小聚，说起我正在写的这篇文章。他们说我这一路走来，时代发展、行业风口的因素确实不可忽视，但我自己的性格因素，也占有很大的比重。

比如当初考证班的同学有四十多人，一起实习的同学有六人，我们所有人都踩在行业风口，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顺应了那个风口。

跟老朋友的见面让我想起，当年最初入行心理咨询时，我根本就不想做精神分析。

因为当时我认识的咨询师都是精神分析流派，而我在专业上的野心很大，就想找到一个小众流派，深入进去，做到极致，闯出点名堂来。

这个想法跟我的性格有关。

如果你读过我的书，你会知道我过去的职业是广告人和形象设计师。我年轻的时候，这两个行业和职业都还算新鲜，都算是少有人走的路。

我一直的信念就是，走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会更容易走出名头，即便做不到行业最好，也能在小圈子里听到响声（有意思的是，我最终来到的主体间自体心理学，虽然在中国发展得还不错，但它在欧美算是小众流派）。

所以入行之初，我先参加了萨提亚家庭治疗的培训，又参加了结构派的家庭治疗，还陆续参加了梦工作坊、心理剧和艾瑞克森催眠，沉淀一段时间之后，觉得后面几个都不适合我，还是回头选择了萨提亚模式的心理咨询。

然而经过几年的咨询实践，我逐渐感觉到萨提亚模式心理咨询的局限。

萨提亚模式有很好用的咨询工具，家谱图、冰山图、自我环、成长轮等，能够快速让来访者感觉到有收获，甚至常有“醍醐灌顶”之感，可是等咨询到十几二十次，我和来访者都开始感觉无话可说，有一种“似乎还有问题，但又说不好是什么问题”的感觉。

这里必须要说的是，也许其他萨提亚模式的咨询师可以工作得很好，但当时的我，就是会觉得深入不下去，常常在咨询了二十次左右时，带着卡住和忧伤的感觉，依依不舍地跟来访者告别。

为了解决工作瓶颈，我先是参加了一年期的精神分析培训，然后在带组老师的建议下，同时参加中挪班的培训。

我对精神分析的第一印象是，咨询设置非常严谨，每次咨询时间是50分钟，时间到了，哪怕来访者不想结束，也得结束。

这个第一印象，让我对自己过去做的咨询工作，产生了一丝羞耻感。因为我之前做的咨询，咨询时长是以我和来访者的感觉为准的。

我们觉得这次咨询可以结束了，就会商量结束，如果来访者不想结束，那我们就继续交流。

如此一来，每次的咨询时长，有时候是60分钟，有时候是65分钟，或者75，85，甚至120分钟。那么咨询费就按实际使用的咨询时长计算，即精确到分钟。

可想而知，刚刚使用精神分析理论进行工作时，我产生了一种“我在变得专业”的自豪感和满足感，但同时也感觉很别扭，不舒服。

要在四五年之后，我才能慢慢清晰，这种“不舒服”，并不是“时间到了必须结束”，而是它的高深感和权威感。

这种带着高深莫测感的理论和咨询方式，让我和来访者都有一种“它很好，但我不喜欢”的感觉——这感觉，和我在上一篇文章里提到的，完型工作坊里那位咨询师带给我的感觉，何其相似。

然而那个时候我只以为，别扭、不舒服、不自在，是学习新理论新技术的必经之路。

却完全没想过，那跟我的性格有关——我天生不喜深沉，反感高深，追求返璞归真，身心合一。以及，我是反权威的，自然也不喜欢做权威，所以躲在咨询师身份后面的工作模式，很难让我感到舒适自在。

我的另一个性格特点是，不管做什么都想做到极致，力求抵达自己能力边界的极限。所以，从 2013-2018年，我一边写作，一边潜心做咨询，沉浸式工作了整整五年。

每周二和周三写作，周四和周五周六咨询，周日和周一休息。

在咨询日里，我每天和7-8位来访者会面（偶尔有过一天见10位），为了更好地使用督导，我常常写很详细的案例报告，那是我极不喜欢的、繁重无趣的工作，类似于营销策划工作里的费用预算。

世界上真没有方方面面都让你喜欢的工作，就像不存在完美的方方面面都能让你满意的爱人。

转向精神分析之后，我慢慢总结了这样一个规律：

首访之后，会有一半的来访者决定进行第二次访谈，前四次评估访谈结束后，又会有一半来访者决定进入探索性的工作，而进入探索性工作的来访者，也只有一半的人可以进行两年以上的咨询。

那时的我，还以为这是正常现象，直至我又转向自体心理学，尤其是转向主体间学派之后，才明白那并不是正常现象。

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大约是在2017-2018年，我对精神分析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它确实博大精深，深刻隽永，但把它使用在咨询实践中时，总让我感觉太煞有介事，太过于雕章琢句，让我感觉和来访者之间隔着点什么。

在咨询室里，总有一种拿着放大镜找“问题”的氛围，而这种氛围，让我和我的来访者都感觉很不舒服。

所以在精华课上，我曾经跟学员们开玩笑说：“在精神分析理论家的眼里，这世界上就没有正常人。就拿时间设置来说，来访者迟到了，就说他们是阻抗；来访者准时到，说他们有强迫；来访者早到，嗯，他们太焦虑了”。

曾经有一位来访者，我们联盟工作了三年，我偶尔还会想到他，因为2017年我们结束工作时，他跟我说：“我很感激这三年，让我明白了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有时候也在想，以前那种糊里糊涂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这么深刻地了解自己，真的有必要吗？”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我心里涌出一股空荡荡的失落感，感觉和他失去了连接。

我至今记得那个感觉，那感觉让我怀疑过去三年我们所做的工作，是否真的有意义。那感觉让我怀疑，我所使用的理论和技术，是否真的有用，真的能帮到来访者。

直至我开始走向自体心理学，再走向主体间学派，再回头看过去那些年的工作时，产生了一些对过去的工作的遗憾感，也有对过去的来访者们的歉意。

因为那些年里，我和我可敬的来访者们，在一次又一次的会面中，忍受着我的无情和刻板，也忍受着我的距离感，我们在连接不充分的关系中，艰难地走了那么久，那么远。

就是在2017-2018年左右，为了突破工作瓶颈，我开启了第二轮理论探索。

先是尝试了拉康精神分析，又去上了客体关系理论与实务课程（我跟很多朋友吐槽过这个课程，也是从这个课程开始，我彻底对外国老师祛魅），感觉都不对味儿。

直至参加了一个线上的自体心理学课程，嘿！就是它了！

国内的自体心理学取向咨询师，多是参加了北佳组织的课程，但我不是。我是先参加了卢林的自体心理学课程，了解到自体心理学的工作思路，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摸索体会、咂摸、尝试、探索，感觉颇有收获。

一段时间之后，又参加了一个老外（原谅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关系精神分析和另一个老外Peter（我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这名字很好记）的主体间理论和实践课程，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工作中摸索体会，慢慢总结出我的工作思路和工作模式。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上述课程都是网课，所以每个课程我都听了3-5遍，有些比较关键的理论片段，我反复听了更多遍，然后对照自己的工作体会，一句一句地琢磨。

我丈夫常感叹我不懈学习的精神。

因为多年以来，我利用所有的碎片时间听课学习，做家务时，走路时，等车时，洗漱时。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工作时也在学习——所有来访者都是我的老师，他们一次一次教导我，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咨询师。

我常说：“同样都是做精神分析，但不同的心理咨询师在做着不同的精神分析”。同样都是做自体心理学的咨询，但不同的心理咨询师，也在做着不同的自体心理学。

从徐均老师那里出来的同行，秉承的自体心理学偏向经典精神分析模式，而我所使用的自体心理学，却是偏向关系和主体间模式的。

所以在督导工作中，当咨询师跟我讨论自体心理学术语时，我都会如实告诉她们：这些术语，我并没有弄得太懂，因为我在自己的工作，不太使用这些理论和术语。

实际上，自从放弃经典精神分析的工作模式，我变得不太喜欢谈理论（过去我曾经痴迷于理论研究），因为在实际的心理咨询工作中，理论这东西对来访者毫无意义，对咨询进展也没什么帮助（有时候还会带来负面影响）。

但我并不是在说，理论不重要，或不要学理论。

绝对不是那样。

新手咨询师必须要学习理论，因为理论可以帮助他们建构对心理咨询工作的理解，也因为心理咨询的每一个专业干预，都是从理论中来的。

如果没有扎实的理论，就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理解人类心灵发展的规律和原理，无法构建心理咨询的工作框架，就难以建立“心理咨询一定有用”的信心和希望，自然也很难真正地帮到来访者。

学习理论，是为了让咨询师作出专业干预时，知道咨询正行进在专业轨道上，在有效的理论框架里，所以不会感到心虚慌张。以及，有了理论的支撑，让咨询师可以根据自己的人格特质和工作习惯，信任自己的直觉，作出富于创造性的专业干预。

也就是说，咨询师们学习来的那么多理论，并不直接服务于咨询过程。实际上只学理论，根本不可能做得好咨询（这就是有些人虽然有教授头衔，却做不好咨询的原因）

这听起来很复杂，但如果我用演员的表演理论和小说家的写作理论来做比喻，你就能读懂我的意思：

演员学习了很多表演理论，可是当他来到舞台上之后，必须要忘掉那些理论，把注意力收回到自己和对手演员身上，跟随和信任自己的直觉，同时跟随和信任对手演员。

小说家也必须在学习了小说理论之后，再忘掉那些理论，当他进入写作状态时，必须只能跟随自己的直觉，把自己变成创作通道，让笔下的人物自行活动，自我创造。

没有任何一个创造性的工作，是可以用理论打动人的。这个话题很庞大，也过于专业了，以后有机会再来详细写吧。

不过我可以说几句我对主体间学派的工作理解。

和传统的精神分析相比，主体间的工作模式保留了精神分析的底色，但加入了人本主义和存在主义的味道。在我看来，传统精神分析更倾向于以咨询师为中心，而主体间的工作则是彻底的以来访者为中心。

传统精神分析假设咨询师比来访者懂得多，认为咨询师的工作就是对来访者的潜意识作出诠释，而来访者则负责接受那些诠释。

而主体间的工作模式，却假设来访者比咨询师懂得多，认为咨询师的工作是去观察和体会来访者，和来访者一起，用来访者的密匙打开他自己的心灵大门，然后，尽可能由来访者负责诠释自己怎么了，最多是咨询师和来访者一起进行诠释。

换言之，在主体间的工作模式中，咨询师的工作不是给出诠释和理解，而是和来访者一起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一起体验，一起探索，一起看见，一起理解。

此时咨询师不需要比来访者更聪明，也不需要比来访者懂得更多，甚至相反，咨询师要收回“提供帮助”的欲望，因为心理咨询的主角是来访者，如果来访者没有主动参与到咨询中，那么咨询师什么也做不了，做什么都没有用。

更何况，在看见了自己，并理解自己为何如是之后，接下来要作出怎样的选择，是来访者自己的事，因为那是他们的人生，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代替他们去活他们的人生。

这种工作理念，和道家文化所倡导的“大道无为、顺其自然、天人合一、回归本心”何其相似！

这种工作理念，让我和我的来访者们，可以享受咨询，享受我们每周在一起的时光，哪怕是咨询关系里充满冲突和张力的阶段，也是一样。

因为我们都感觉很安全，很自在，连接始终都在，关系始终都在，我们深深知道，咨询不会因为冲突矛盾而结束，我们不会因为痛苦的感受而分开。

我注意到，在主体间的工作模式下，但凡能下定决心走进咨询室的来访者，一般会有80%选择进入第二次咨询，前四次评估访谈结束后，也有80%的来访者会选择进入正式的探索咨询。

这就是为啥，我敢给精华课设置退费机制，还自信满满地说，这个课程的目标是，“通过一年的密集训练，让小白咨询师真正掌握心理咨询工作的精髓，通过为来访者提供高质量的心理咨询，获取咨询报酬，成为专业稳定的心理咨询师”。

精华课的招生简章在这里：

当然，我也反复告诉学员们：课程名字之所以叫“精华课”，是因为我教给他们的，都需要他们花好几年的时间慢慢练习，不要指望自己在新手阶段，就做得像多年经验的老咨询师那么熟练。

我刚进入心理咨询行业，还是新手咨询师时，给自己做的职业规划里，并不包括做督导和咨询师培训。

那时的我认为，只要把咨询做好，同时写作和做自媒体，工作就很饱和了。做督导的想法，是一个缓慢发展的过程。

在沉浸式工作的那五年里，和我见面最多的人，除了家人，就是来访者，然后是我的咨询师和督导师。那时我常常感到孤独，渴望有这些人之外的社交联系。

出于伦理原则，我不能随便跟别人分享工作体会，咨询时间定了以后也不能随便更改或取消，以及我自己每个月的咨询费和督导费开支，有些超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其实跟别人相比，我的专业开支算是少的，很多同行在学习费用上比我卷多了。这个话题将来值得专门开一帖来说）。

这所有一切，都让我深刻体会到心理咨询工作的艰辛。

如今我常跟精华课学员和被督咨询师说：“我们从事的这份工作非常难，其艰辛程度，是其他职业的人所难以想象的。所以我们需要很多支持，要为自己建构各种支持系统”。

而我照顾自己的其中一个方式，就是加入朋辈小组。

早些年，我只是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很少和同行打交道，平时只接受个体督导，基本不参加团体督导（参加过一个，感觉不太好），所以并不了解其他同行的工作。

2018年之后，我逐步减少了工作量，用空出来的时间，参加了两个朋辈督导小组。

在小组中，我注意到一些同行虽然工作多年，却没有做评估的意识，这让他们要么首访中就急吼吼地开始“咨询”，要么跟来访者工作两三年了，却还不了解他们的基本信息，导致咨询陷入僵局时，根本搞不清到底卡到了哪里；

以及更麻烦的，多年的理论学习，让他们能对来访者进行很好的概念化理解，却因为缺乏基本功的训练，而难以在合适的位置上准确回应来访者，导致咨询关系的连接感很弱，咨访双方都处于焦虑之中。

我意识到，我们的很多同行，包括我在内，都是在缺乏有效支持的情况下，在黑暗中孤独摸索，艰难前行。

心理咨询师这份工作最难的是，没有标准化的操作手册。

我们赖以工作的唯一工具是我们自己，而我们之所以被这个工作吸引，是因为我们有着不同程度的人格裂缝。

在咨询工作的过程中，人格裂缝必然要被触碰，这会让我们感到痛楚，也会和来访者互动出复杂的移情和反移情，如果处理不当时，会导致咨询进入困境，影响职业自信，影响收入，甚至会影响到咨询师的个人生活。

更麻烦的是，我们参加的培训中，很少有老师能从最本质、最底层逻辑的地方告诉我们，心理咨询工作到底是什么，做什么，以及，为什么。

究其原因，要么是负责培训的老师以为我们已经知道了，要么他们没有被要求讲这个部分的内容，要么，根本就是老师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也许他们自己能做得很好，可是在教学时却很难说得好。

正如我在精华课的招生文案里说的那样：在我们这个行业，写得好的，不一定做得好；做得好的，不一定教的好。

发现问题，就想解决问题，我就是这么个人。

2021年，我参加了督导师培训项目，同时开始接待实习督导工作。然后在督导工作中，我发现新手咨询师们遇到的困难，和我当年刚入行时的情况大差不差。

那意味着，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国家的心理咨询师培训课程，并没有比我当年学习到的那些进步多少。

于是我又开始酝酿新手咨询师的培训课程。2023年，第一期精华课开幕。

就是这样，事情朝着我最初并未设想的方向，逐步发展，一路前行，现在第三期精华课都快要开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