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滇旅行团的西迁,向来被称为"中国教育史上的长征",这比喻固然恰当,却未免有些陈陈相因。人们大抵只记得那两千余里的跋涉,师生们如何翻山越岭,如何忍饥挨饿,如何于烽火中保存文化的火种。然而,这长征的意义,岂止在脚板底下?
旅行团自长沙出发时,正值寒冬。师生们背着书箱,提着仪器,徒步向昆明进去。路上自然艰苦,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有时竟至于"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然而细究起来,最苦的倒不是肚皮,而是精神上的困顿。向来安居讲堂的读书人,忽然要直面中国的真实面貌——那贫穷的村庄,那麻木的乡民,那被战火与愚昧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山河。
旅行团中有位姓闻的教授,平素最是讲究。在北平教书时,每上讲台必着西装,领带结得一丝不苟。西迁路上,他却渐渐变了模样。先是脱了外套,后来连领带也解了,最后索性打着赤脚走路。有人说他是为了减轻行装,我却疑心他是被某种东西击中了。当他走过那些饿殍遍野的村庄,当他看见那些因无知而枯萎的生命,那套象征文明与教养的西装,便显得格外可笑起来。
旅行团的学生们,起初还保持着课堂上的斯文。走路要排队,吃饭要谦让,见了乡民还要行礼。走了一个月后,这些规矩便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他们学会了蹲在路边吃饭,学会了用粗话骂那走不动的骡子,甚至学会了和当地农民讨价还价。这种变化,校方颇以为忧,以为是斯文扫地。殊不知,这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第一次真正地"接地气"。
最耐人寻味的,是旅行团中的书本。这些精装的、洋装的、线装的书本,被师生们视若珍宝,宁可丢弃衣物也不肯舍弃它们。然而走到贵州境内时,一场暴雨冲垮了道路,书箱掉进泥浆里。师生们抢救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荷马史诗》与《史记》一起在泥水中打滚。事后清点,损失了三分之一。奇怪的是,活下来的书本反而因此获得了新的生命——它们被翻烂了,被画满了,被师生们用各种土纸补了又补。这些伤痕累累的书本,后来在昆明的茅草屋里,反倒教出了最出色的一批学生。
旅行团抵达昆明时,人数少了十分之一。有病的,有伤的,还有几位永远留在了路上。幸存者们黑瘦干枯,衣衫褴褛,与乞丐无异。然而他们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不是书本反射的,而是从中国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
所谓长征,从来不只是地理上的迁徙。当这些读书人的皮鞋磨穿了,当他们的长衫补丁摞补丁,当他们不得不放下身段与中国的现实短兵相接——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长征。书本上的道理与脚下的土地终于相遇,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西迁之路走完后,有人问一位教授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教授沉吟良久,答道:"知道了中国是什么样的。"这话看似平淡,却道破了天机。中国的教育,终于从纸上谈兵,走向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