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的春天
张清武
金山书院的青石广场上,一个约莫一岁的娃娃正在学走路。年轻的母亲蹲在三步之外,张开双臂轻唤着:“来,丫丫,来。”孩子咧着嘴笑,露出四颗小米牙,摇摇晃晃地扑向母亲。就这么来来回回,娃娃的脑门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乐此不疲。
这是四月里一个普通的早晨。阳光温馨地漫过青石板,也漫过孩子稀疏的头发,把那几绺黄毛染成了淡金色。广场边的樱花开得正艳,风一过,便有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有几片沾在孩子肩头,她也顾不上拂,只管专注地挪着脚步。
我坐在凉亭里看着,忽然记起母亲说过的话:娃娃学走路,是在跟大地订契约呢。小时候听不懂,现在想来,大约是说人这一辈子,从蹒跚学步起,就注定要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
金山算不得高,却生得秀气。山势自东向西斜斜地卧着,活像侧卧的巨人,书院广场正好窝在它的臂弯里。时值仲春,山上的草木都醒透了。老冬青枝丫冒出嫩芽,远看像深绿缎子上绣着黄纹一般;近处的花开得热闹,红的热烈,白的清雅,红白相间处,春光便格外鲜活。还有些叫不上名的野花,紫的蓝的,星星点点藏在草窠中,像是大地随手撒了一把绚丽多彩的碎宝石。
那孩子走得熟练了些,便偏离了母亲划定的路线,歪歪扭扭朝一株樱花树奔去。树底下积了层花瓣,小脚丫踩上去,发出窸窣轻响。这个声响似乎让她格外兴致勃勃,又故意跺了几下脚,仰头张望着满树繁花咯咯直笑。母亲也不拦着,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眼角堆满温柔的笑纹。
广场上渐渐热闹起来。提鸟笼的老爷子踱着方步来了,笼中的画眉叫得正欢;三三两两的学生夹着书本匆匆走过,怕是赶着去听白老先生的早课;也有几个像我这样的闲人,或散步或小坐,各自消受着这春天的早晨。
忽有笛声从书院深处飘来,清亮得似山涧的泉水。那调子简单却欢快,与金山的春色正相宜。孩子停住脚步,拧头望向笛声来处,小脸上满是惊奇。母亲趁机把她搂进怀里,指着书院方向说着什么,孩子便安静下来,只睁圆了眼睛静静地望。
金山书院经过修葺翻新,依旧留下古朴的风貌,青砖黛瓦的院落古色古香,被春阳镀了层柔光。墙上的爬山虎新吐的嫩芽泛出鹅黄色,风过时便漾起绿浪。门前的两株古柏怕是有二百岁了,老枝虬结间又抽出碧绿的新条,在春风里舒展着,似乎要揽住这大好春光。
笛声戛然而止,换作一串清脆的铃声。早课散了,学生们鱼贯而出,有独行的,有结伴的,青春的脸上映满朝阳。他们穿过广场时,像道欢快的小溪流过。孩子看见这许多人,在母亲怀里手舞足蹈个不停。有个学生凑过来,从布包掏出个彩色风车递给她。孩子攥着风车,眼睛却追着那学生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人群中。
日上三竿,影子缩成了脚底的一团。母亲给孩子戴上遮阳帽,又掏出水壶喂她。孩子吮了几口就扭着身子要下地。这次她走得稳当多了,竟能连走十来步。忽然发现地上拖曳着一个影子,便抬脚去踩,影子却总躲着她。孩子急了,以为有人在捉迷藏,越发兴致勃勃地寻着影子跑,差点撞到一个老叟身上。老叟不恼,反笑着摸摸她的头,从兜里掏出块糖。孩子瞅瞅糖块,接过连糖纸一起往嘴里塞,被母亲拦住。
我起身活动筋骨,决定往山上走走。石阶两旁的草木愈发葱茏,半山腰的竹林里,新笋才冒尖就有一尺多高,裹着毛茸茸的褐衣,活像胖娃娃的手指。枝头雀儿见人来也不躲,歪着脑袋打量,显然是见惯春日的游人,早习以为常了。
登上山顶,眼界顿时开阔,丹凤县城尽收眼底。旁边地里,果农正弯腰侍弄果树,见有人经过便抬头微笑。他的小孙子跟在后面,学着爷爷的样子摆弄树枝,动作虽笨拙,神情却认真得很。
回到广场时,那对母子已离开了。石凳边留着几行小脚印,很快就会被风吹散。可我知道,那孩子的人生长路,才刚开了个头。就如这金山的春天,年复一年看似相同,却总有新的故事在酝酿。草木枯荣,花开花落,生命就在这轮回里延续着,生生不息。
金山始终沉默地伫立着,见证了生命的初萌,青春的绽放,岁月的更迭。
春天,总是带着新的希望悄然而至。
(编辑 吕丽霞 薛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