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简里里。
前不久,趁着简单心理Uni校友会活动,我和 David Sharff 、Jill Sharff一起做了一个对谈,主题是:家庭如何帮助孩子「涵容」情感——耐受不可耐受之事。
David Sharff 和 Jill Sharff 是国际心理治疗研究院(IPI)的创始人,他们于 2021 年获得国际精神分析最高荣誉西格尼奖。他们曾是乔治城大学精神病学临床教授,多年从事成人儿童精神分析、伴侣治疗和家庭治疗的工作。
我和他们是在 2014 年认识的。彼时我刚刚从高校辞职,正在准备开始做简单心理。偶然的机会我在 IPI和北大方新老师的精神动力学家庭以及伴侣治疗课程上,给David Sharff 和 IPI 的老师们做口译。这个口译的工作我做了很多年,它也成为了我在创业中为数不多的避风港。
后来在David的鼓励下,我在 2017 年到 2019 年在IPI 学院读了客体关系的课程。于是那几年中我经常和他们见面,每年都会见好几次,在中国、美国、巴拿马。我们用不同的身份见面,有的时候是合作者,有的时候是学生,有的时候是朋友。
我在 30 岁左右时,曾面临诸多学术与人生层面的自我认同困惑。而 IPI、David & Jill 夫妇以及学院的老师们,以其学识为我答疑解惑,更在生活中给予了我莫大的情绪支持。他们在我人生非常困难的时候,也给了我很多好好生活的信心。
我从他们的课程和见解中获得过很多对于亲密关系、家庭养育和文化的理解视角。这次很高兴他们来到上海,我们有了一个机会聊天。在这一次聊天中, 我们讨论的养育不只关于孩子、还包含了作为心理咨询师如何面对来访者,作为一个成年人怎么修复自己。
▼ 以下内容根据对谈整理(有适当删减)
完整对谈视频可在B站
@我是简里里 观看
01
父母的功能之一
就是被憎恨
简里里:今天的这个讨论,我就想从孩子和父母的冲突开始。
我们一起工作的家长经常有一个「幻想」:如果我作为父母做对了所有的事情,在养育过程中就可以不遭遇困难,孩子也可以很听话、适应和发展得很好。
第一个我想问 David 和 Jill 的问题是:孩子必然要和父母发生冲突吗?父母如果做对了很多事情,是不是我和孩子之间就不会有太大的冲突,孩子就能过一个很顺遂的人生?
Jill Scharff:我觉得如果这么想的话,你就会非常辛苦,结果也会很失望。
每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会有自己要应对的发展性的挑战,但 只要父母抱有基本良好的态度和关爱、能为孩子提供安全保障和充足的营养,我认为父母就尽到了责任。
David Scharff:每个孩子都会体验自己有一对「糟糕」的父母。原因多种多样,比如当孩子一两岁的时候,他们想按自己的方式做事,而任何阻止他们的父母,在孩子的体验中就是「坏」父母。还有一些时候,比如孩子进入青春期时,他们一定会给你惹麻烦。
所以,无论你想做到多么完美(去回避亲子冲突),孩子都不会让你如愿。
《送我上青云》
简里里:中国文化非常看重一个孩子是否听话,但我在学习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意识到,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冲突可能是不可避免的,甚至父母必须要允许青少年使用和父母的冲突,来完成自己的一些成长。
在你们的观察中,孩子最早什么时候开始和父母发生冲突?
Jill Scharff:这个可以追溯到最开始,即使是小婴儿也会和父母发生冲突,孩子会有自己独立的需求,可能在某个时间点想吃奶,但不见得母亲在那个时候能够提供,这就需要双方协商。在这个过程中,婴儿如果有机会学习等待,并随后得到满足,就能学会延迟满足的能力。
冲突真正白热化是在两岁左右,我们称之为「可怕的两岁」,孩子开始对很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在如厕训练中也会发生很多争执。
David Scharff:这时候,一个小小的两岁孩子会躲着脚,满怀信心地对母亲说,「我恨你」。
这对父母来说非常重要,父母要承受孩子的憎恨而不反击/惩罚孩子,并理解这是成长发展的一部分。孩子需要能够去憎恨和表达恨意,并不会招致任何可怕的后果。
另一方面,好的父母也需要能允许自己体验到自己对孩子的恨意。著名的精神分析师温尼科特写过一篇文章,主题是讲关于「母亲憎恨孩子的18个理由」。
Jill Scharff: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孩子说「我恨你」的时候,母亲直接回应说「我也恨你」,这绝对不行。
作为关系中更成熟的一方,她需要能够承受孩子对她的恨意,以及自己对孩子的恨意,并知道这一切只是充满爱的关系当中的一丝涟漪。
David Scharff:所以母亲可以这样回应,「OK,我知道你恨我,但你该上床睡觉了」。
02
父母如何「涵容」
孩子的情感?
简里里:正好谈到了这里,David经常提到比昂的一个概念「涵容」。
我想问的是,你们会怎么向一个普通的父母来解释这个概念?当孩子发脾气的时候、或者孩子做了糟糕的事情的时候,父母怎么做才是好地「涵容」了这个孩子的情感?
Jill Scharff:这个概念是指一种消化情绪的「功能」,情绪可以被思考、被感受,并用语言表达出来。通过这个过程,孩子就从父母那里学会了如何应对强烈的情绪。
David Scharff: 「涵容」这个词汇听起来是个技巧,但是我们不希望父母觉得这只是个技巧,而是指希望父母用心智去理解你和孩子的互动体验、从情感上理解它的意义,这很多时候是个无意识的过程。
打个比方说,就像「我不知道你哭是因为饿了、累了或者哪里疼了,那我们一起来搞清楚是怎么了。」这样 父母要能够先理解孩子(自身不理解)的体验,再帮助孩子来理解自己怎么了。
Jill Scharff:对,父母如果只是凭出色的直觉、孩子一出什么状况父母马上就出面解决这也不够。我们需要父母能与孩子讨论这件事、让孩子「听到」这个心理过程。
哪怕是很小的婴儿,也是能「听懂」的,他们可能不懂语法,但可以通过说话的语调来感受到父母想要尝试理解他们的努力。
这有助于培养父母和孩子合作解决问题的态度,并通过这种沟通的体验,建立起一种亲子间互动的节奏。在未来遇到成长中更困难的挑战时,它能够帮助家庭渡过困难。
简里里:精神分析中的养育观念在中国其实是舶来品。中国的传统认知里,老人通常会觉得孩子小的时候不重要,就像小猫小狗似的,不会说话也不记事,只管好吃喝拉撒就行。我身边很多人小时候都有被寄养的经历,大人觉得小朋友不记事、等记事了再养育。
Jill Scharff:确实,孩子们长大后,通常不记得三岁前的具体童年往事,甚至对五六岁前的记忆也很模糊。
但他们会以一种比语言更深刻、且先于语言的方式,「记住」 早年的一切。那段时间里爱与照料打下的基础,会伴随他们一生。同样地,缺乏爱和照料的感受,也会伴随他们一生。
这些在婴儿时期照料孩子的人,会成为依恋对象,然后(他们与孩子间的情感互动关系)被孩子吸收到自我中,成为心理学上说的「内在客体关系」—— 这些经历会融入他们的人格之中,成为他们本身的一部分。
所以,这些早期体验不是作为 「故事」被记住,而是作为一种「存在方式」被活出来。
David Scharff:我想谈谈早年体验中,哪些不良关系会被孩子内化到心智中。
其中一类相对容易理解:父母总是管控非常严格迫害、过度挑剔,甚至存在身体虐待行为,孩子内心的一部分就与这类糟糕的父母建立了联系。
这会威胁到尚未成熟的自我,导致这部分必须被压抑到潜意识中。
另一类,是那种会过度激发孩子需求的父母。这类父母会过度向孩子灌输各种东西,让孩子觉得「我需要更多,而且永远都不够」。
这种体验之所以令人痛苦,是因为这类父母非常具有侵入性,背后藏着一种逻辑:「你必须需要我,我需要你一直需要我。」
Jill Scharff:当孩子成年后,这些早年被压抑的痛苦体验,总是会设法回到意识中,在和重要他人(比如伴侣或者咨询师)的关系中重现。
但如果新的体验和早年的体验不同,就能用「爱」来代谢那些自我被伤害的部分。
《菊次郎的夏天》
03
为人父母就是很艰难
支持很重要
简里里:我觉得刚刚David提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东西,就是父母表达出他们的「努力」,通过语言、语调和态度,让孩子感受到: 「尽管父母还不理解,但他们很想和我一起去理解这个东西」,这个努力特别重要。
我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孩子早年的养育是很重要,但中国的很多妈妈要工作,产假只有六个月,没办法贴身照料孩子,可能是其他替代者在照料。那父母在这个时候可以做什么呢?我们有什么建议可以给到年轻的父母们?
Jill Scharff:我也曾是一位职场妈妈,我觉得现在我们要讲一讲女性的真实感受。
女性常常在照顾孩子和发展事业中左右为难、感到拉扯。她们可能会觉得赚的钱都应该、也都花给了托儿所/育儿,同时还会觉得自己无论在工作和家庭中都做得不好,生活在一种常觉得「永远也无法成为理想中自己」的感受中。
如果再加上家里的长辈也挑剔她:「你为什么不多花时间陪陪孩子呢?」这种形式的指责会让职场妈妈感受非常糟糕。
在这种情况下,伴侣和家庭的支持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David Scharff:作为为身处这种情况的男性,我必须要坦白说,男性对于自己外出工作这件事,确实不会有太多愧疚感—— 事实上,他们常常很乐意走出家门去上班,借此放松身心,把家里的琐事都交给妻子、保姆或是爷爷奶奶来打理。
但我也想说,当父母因客观情况而时间有限时,一点点充满爱意的关怀,就能起到很大的作用。哪怕只陪他们玩几分钟,对每个孩子来说都意义非凡。
简里里:刚Jill说得特别打动我。我想分享一个经历:我刚做妈妈的时候,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篇帖子,核心表达的是孩子不能打,尤其小婴儿。还列了几条小婴儿哭时的应对方法。总之表达的都是很「正确的知识」。
我得到的反馈中,其中一条高赞的评论大意是「你不打孩子你就高尚了是吗?」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后来我理解到:当比如精神分析、或者所谓的心理咨询师/专家在社交媒体上讲育儿理论的时候,其实会使很多没有社会支持、心理支持、很劳累的的妈妈们感觉到被指责:「我已经这么尽力了你还要告诉我我做错了」,会带来很多糟糕的关于自我的感受。
所以我今天特别想借这个机会来表达的是:如果父母客观上缺少支持,没办法做到教科书上的建议,也没关系。
我想强调:父母爱孩子的 意愿(will)很重要。你爱孩子的那个意愿,努力传递给孩子,这是重要的。
04
当「孩子不再听话」
简里里:我这边有一个现场观众提出的问题,也是和冲突相关的, 一些孩子对于父母的不满是背着父母的,比如发现孩子在网上骂父母,父母该怎么应对?
Jill Scharff: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案例,一个13岁的女孩,母亲疏于照料且经常缺位,父亲十分溺爱,但又控制欲强,处处干涉。
这个孩子觉得自己必须听话,不能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她感觉没有属于自己的安全空间,于是选择与一个AI机器人建立关系。和这个机器人在一起时,她得到了自己一直缺失的温暖回应,也能随心所欲地思考,提出那些不敢问的问题。
后来父亲发现后勃然大怒,开始侵入女儿的私人房间,并禁止她使用AI机器人。我非常同情这个女孩,她只是需要为自己创造一个能盛放真实自我的空间,但我也能理解这位父亲,毕竟谁会希望自己的女儿沉迷于一个机器人呢?
那这位父亲可以怎么做呢?其实他可以先平复情绪,组织一次家庭会议——让父母、孩子和咨询师一起参与,去弄清楚女儿从机器人身上寻求的究竟是什么,很可能是家庭无法给予她的东西。
David Scharff:其实咨询师在做的, 就是为这个女孩需要表达的负面情绪开辟一个空间,帮助父母能够耐受和理解这一切,而不是去惩罚孩子。
简里里:这里面其实也有很多文化层面的东西。当知道孩子对我们不满的时候,说我们今天坐下来开一个家庭会议,来聊一聊你怎么了——这个对很多中国家庭来说可能是有困难的。
但这其实是父母功能的一部分,去耐受冲突、理解冲突、和孩子一起来面对和找办法。
《菊次郎的夏天》
05
养育不是一个人的事
简里里:最后我想分享《儿童青少年精神分析导论》(编者注:本书由Jill Scharff 主编)书里的一个案例,我读一遍会哭一遍,它很好地展现了父母究竟如何「涵容」家庭中的创伤,如何帮助孩子建立心智。
这个案例中过的孩子叫伊丽莎白,是个小女孩。
伊丽莎白的父母在怀孕22周时,被告知孩子出生四天后需要接受一场大型心脏手术,好在他们有支持自己的祖父母,整个家庭群策群力,孩子出生前的十几周里,他们见了家庭治疗师,做了充分的准备,也会隔着肚皮和孩子讲话。
孩子出生后的几天中,医院也为家庭做了术前准备,包括提前带父母去参观婴儿的ICU病房,让他们对于孩子手术后浑身插管的状态有所准备。随后伊丽莎白如期手术,手术很成功。孩子在医院住了三周,期间父母在探视的时候给孩子唱歌、安抚孩子。
回家后,伊丽莎白出现睡眠和进食问题,咨询师认为这与手术带来的显性创伤相关。
这对父母从伊丽莎白出生到一岁,一直用视频和照片记录她的成长历程,孩子也很喜欢看。书中提到,影像记录很重要,因为它能帮孩子用视觉图像来表征躯体遭受攻击和复原的过程,而不是回避创伤。
伊丽莎白两三岁时,特别喜欢听妈妈讲关于她出生的故事。妈妈给她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妈妈肚子里有了宝宝,很开心,但宝宝的心脏有点问题,需要手术修复。爸爸妈妈找到最好的医生,先去医院等待宝宝出生,宝宝出生时很漂亮、粉嘟嘟的。几天后她进了手术室,爸爸妈妈不断祈祷,手术很顺利。之后在医院住了几天,然后搭飞机回家,整个家庭都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等她的到来。」
到三岁时,伊丽莎白已经能自己讲述手术经历。她告诉幼儿园老师:「我心脏里红色血管和蓝色血管位置交换了,但医生修复了它,我身上的疤痕是手术用的拉链。」
但也是三岁时,她有一天问妈妈:「我是不是因为自己出生的时候快死了才做的手术?」她妈妈就再次拿出照片和视频向她解释说:「你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健康、快乐和漂亮的婴儿。你的手术是为了预防你身体发生不好的状况。」
妈妈用这样的方式保护了女儿关于自我存在感的安全体验。
五岁也是个重要转折点,伊丽莎白的心智发育程度足以让她用全新的方式表达想法。这时她问妈妈:「医生是不是用刀切开了我的身体,才看到了我的心脏?」妈妈回答:「是的,医生在你睡着时用了一把很小很小的手术刀,所以你不知道,身体也不觉得疼。」伊丽莎白接着说:「妈妈,我害怕。」
这是她第一次能思考身体承受的攻击,并能用语言表达感受。书上的案例记录就到这里。
我觉得这是一个关于身体创伤的故事,但也是一个特别好的关于父母如何耐受困难的感受、涵容孩子的情感体验,帮助孩子理解和建立自我的故事。
孩子刚出生四天就满身插管做大型手术,我想整个家庭、父母和孩子都必然经历了无数艰难的感受。他们自己努力消化和代谢这些困难的感受、帮助小女孩在成长中不断消化创伤,使得留在孩子身体里的关于自我的认识、这段原本是危机的事件,都变成充满爱意的自我记忆。
我想,无论为人父母还是做心理咨询师,大家都在做这样的事:我们都不完美,有各种问题、情绪和恨意,但大家都在像伊丽莎白的妈妈一样,用自己的心智空间努力帮助来访者和孩子,消化和代谢他们无法承受、无法言语化的东西,帮他们度过困境。
Jill Scharff:谢谢你对这个故事的认可,它确实展现了父母该如何为创伤做准备、并帮助孩子从创伤中恢复,这里面有了不起的韧性。
David Scharff:这也是关于一个脆弱儿童的故事,她从出生开始就很脆弱,而母亲在整个家庭支持下,真正治愈了她。在很多情境下,母亲是需要被「托住」的 (才能提供「涵容」这个功能)。
简里里:确实,「涵容」这件事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它需要整个家庭的共同努力。
完整对谈视频可在B站
@我是简里里观看
编辑 : 寒冰、罗文
封面及部分配图来源于对谈现场拍摄
🔗 「BYM养育系列」往期内容
下一篇:南开大学颁发数学人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