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五十分,闹钟准时响起,半夏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六点二十分准时出现在七岁男孩瑞瑞的房间,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这不是一个普通母亲与孩子的日常,而是一位月薪两万五千元的儿童陪伴师的工作开端。在中国各大城市的高净值家庭中,一场悄无声息的育儿革命正在上演,昂贵的儿童陪伴师被争相聘请,成为富二代们名副其实的“外包妈妈”。
近几年,想为孩子提供良好成长环境却又无暇照顾孩子的中产家庭开始疯抢高素质的儿童陪伴师。在招聘软件上,有家庭开出的薪水极为诱人:月薪三万,包吃包住。而一位高学历且经验丰富的儿童陪伴师月收入更是能达到四五万。甚至有人传言,顶尖的陪伴师月薪最高可达十万。这些家庭通常总资产在千万以上,多为企业负责人或大型公司高管。他们无暇顾及孩子,却又想为孩子提供最好的成长环境,于是选择雇佣高素质陪伴师提供支持。
二十八岁的马瑞瑶毕业于国内师范院校英法双语专业,做过全科家教老师,也有丰富的培训机构任职经验。到现在已经从事儿童陪伴师三年,实现了月薪一万到月薪三万六的飞跃。马瑞瑶的经历是这个新兴行业的缩影——高学历人才被高薪吸引,进入富裕家庭,扮演着既非保姆也非家教的独特角色。
诱人高薪背后,是中产父母对儿童陪伴师的极高要求。本科以上学历、能全英文交流、会开车这些仅仅是陪伴师市场的敲门砖。一些招聘条件要求陪伴师是名牌大学研究生或海归,能够给孩子提供全科辅导。英语是最关键的要求。在陪伴师中介群里,几乎每家雇主都强调了英文水平。这些家庭早早为孩子规划好国际升学路线,全英文交流是最基础的应聘条件。除了学历和语言外,陪伴师还需掌握儿童心理学、早教知识、趣味游戏等各项技能。尤其是针对六岁以下儿童的陪伴,需要精心设计早教活动,对孩子的锻炼精细到手指灵活度。形象端庄、富有爱心、懂教育、性格温柔又不失原则、各项全能,“完美妈妈”是什么样子,大概就是大多数雇主心目中儿童陪伴师的样子。
儿童陪伴师的工作从清晨开始。大多数陪伴师的工作从早上六点半起床开始。先轻声唤醒孩子,同时播放一些舒缓的音乐,给孩子拉伸放松,再让他们起床。接着,孩子要自己整理床铺,陪伴师会在一旁协助,再陪他们洗漱、吃早餐。吃完饭,引导孩子检查上学物品是否带齐。一切准备就绪,接着送孩子上学。为了培养孩子的观察力,一路上还要提醒孩子观察沿途的花草树木、行人车辆。这些都是每天的固定动作。下午四点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候。孩子放学时,陪伴师会提前等在学校门口,听他们分享今天学校发生的有趣的事情,一边送他们去上兴趣班。晚上九点半是孩子们睡觉的时间。做完作业之后,陪伴师会设计一些互动小游戏,跟两个孩子一块玩,或者让他们锻炼一些生活技能。一直到晚上十点,孩子入睡,陪伴师才能完全放松下来,这时候体力和精神都彻底透支。
看似拥有了一切,出生就在罗马的孩子也有家人看不见的烦恼。我服务的家庭,孩子父母事业有成,但在孩子教育中长期缺席。朝夕相处中,孩子也会对陪伴师产生情感依赖,尤其是一些年纪很小的孩子,常常会流露出对陪伴的渴望。“我可以叫你妈妈吗?”一次,我陪孩子做游戏,玩得正开心时,七岁的小女孩忽然这样一脸认真地问我。我立刻张开双臂,给她了大大的一个拥抱,并告诉她:“你的妈妈在为你和家人打拼,努力工作,这样叫你的妈妈会伤心的哦。”还有这样的雇主,仅仅看她的朋友圈,会觉得她非常爱孩子,但现实却截然不同。她把孩子完全交给长辈和保姆,很少陪孩子玩耍,甚至在孩子生病住院期间,也只出现过一次。小朋友告诉我,她最好的朋友是个小精灵,每次出现危险,小精灵就会跑过来救她。从儿童心理学角度上讲,孩子内心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
身处一个屋檐下,过于紧密的接触,总会有摩擦。如何处理与庞大家庭的关系,几乎是每个儿童陪伴师都会遇到的问题。负责日常起居的阿姨,接送孩子的司机,主打陪伴的儿童陪伴师,大多数家庭,都有这三个角色,大家各司其职,以老板的孩子们为中心,忙得团团转。一边是家长,一边是孩子,还要兼顾到和其他工作人员的关系,想处理好这样的人际关系,并不简单。最让人头大的是教育理念不合。
孩子父母忙于事业时,孩子的祖父母辈往往带着较为陈旧的教育理念,在家里行使着家长的权力。有的家庭,孩子外婆要求我给孩子喂饭洗澡,但这些事在孩子的年龄阶段完全可以独立完成。遇到这种情况,我不会直接用语言拒绝,而是委婉用行动拒绝,当着她的面引导孩子自己完成。在一些家庭中,保姆服务了十多年,深受家中成员信赖。但从照顾起居到行为约束,孩子生活里妈妈的角色完全被保姆取代。为了凸显自己在家庭的重要性,有的时候,妈妈想参与到孩子的教育中,也会被保姆劝止。
有人说,儿童陪伴师是“外包父母”,除了生育与经济支持,她们几乎承担起父母的所有职责。这些“外包父母”看上去与正职父母一样,住豪宅开豪车,陪孩子玩和学习。然而她们毕竟不是“父母”。经济关系维持下,她们以局外人的身份生活在豪门家庭,窥见其中的无奈。操劳的妈和缺席的爸是这些家庭的常态,父母常陷入功能性瘫痪,试图用金钱或溺爱填补情感陪伴的空白。
父母职责可以外包,但父母的爱也可以吗?yiki服务的是上海三胎家庭,家里有五岁哥哥和四岁的双胞胎妹妹。她的雇主是上海一家游戏中厂的负责人,夫妻共同管理公司业务。生孩子时,他们已经四十多岁,对孩子的感情不一般,再加上平时忙于工作,很少有空陪孩子,出于愧疚心理,对孩子宠爱有加。送礼物是这个家庭哄孩子最擅长的方式。每写一次作业,每完成一个任务,孩子们就会得到一份礼物。长此以往,哥哥养成没有礼物就不能做事的习惯。
高薪是这份工作最诱人的地方。陪伴师的薪资每个月一万到三万不等,高的四五万。但与高薪相对应的是对儿童陪伴师的高要求。本科学历、全英文交流、会开车,几乎是陪伴师市场上的硬通货,研究生、海归是加分项。不是所有陪伴师都能拿到高薪。这与学历和技能挂钩。本科生的市场价约为月薪一万,硕士生是二万至二万五,海归或英语水平高的陪伴师月薪在三万左右。会开车、有特长是陪伴师的加分项。高薪背后,儿童陪伴师付出的努力不亚于普通人。
为了跟孩子们互动,调动起小朋友的情绪,半夏随时保持着亢奋状态。一整天,她都用高八度声音喊他们“宝宝”,时刻维持笑容,毫不吝啬夸奖与鼓励。从成为儿童陪伴师到现在,半夏的生活日复一日。这种生活状态的背后,是个人时间的几乎完全缺失和私人空间的被压缩。有的陪伴师甚至需要与孩子同住在一个屋子里,方便随时照顾。
儿童陪伴师的兴起,实际上是中高产家庭育儿焦虑的极致体现。在经济快速发展的中国,儿童的教育方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父母对孩子投入的时间,精力,金钱成指数倍增长;家庭与家庭之间的竞争也日趋白热化。无论是体制内升学的通道,还是体制外升学的资源,机会的窄门属于少数。而庞大的人口基数,以及东亚文化中对拼抢获胜刻在骨子里的在意,更加让教育军备竞赛成为了每一个家庭的共识。当鸡娃家庭里的全能妈妈,对上富人家庭里的专业团队,指导思想是一样的——那就是“要赢”。既然要赢,那么信奉“金钱魔法”的人,自然要寻求外援。打响外援第一炮的,恰是中产家庭。和年入八位数以上,资产十位数以上的富人家庭相比,中产家庭深陷于时间换金钱的困境——“抱起孩子就不能搬砖”的尴尬,不只属于工薪阶层。
将家庭教育职能市场化,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弊端。根据儿童心理学的理论:“亲子在生理活动中高度同步时,更有利于孩子发展更高的社会情感能力,和正常的依恋关系。”也就是说,家庭成员共同生活,才能和父母建立正常的感情关系,从而有自信和安全感走出家庭,进一步和社会其他成员建立正常关系,直至人格独立。越是低龄阶段让孩子被动离开父母,越是会让他们错失在早期发展正常依恋关系和人格的机会。
在成年后,经历童年受创的人,轻则有回避型人格,难以正常调节情绪,重则可能发生物质滥用与上瘾,存在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困难。而翻翻近年来的热搜新闻,不难发现,顶富家庭中如“私生子”、“吸毒”等荒唐事,都和“消失的童年”相关。消费就是消费,无法代替成长。各种名目的服务,只是扫清了解决问题道路上的部分障碍,帮助买单者理清思路,获得更好的方法,或提升体验——但超额支付的金钱,并不能解决问题本身。
我们生活在一个所有东西都可拿来买卖的时代。哈佛大学学者Michael J Sandel在他的著作《金钱不能买什么》中总结道:“在过去的30年里,市场和市场价值观渐渐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主宰了我们的生活。”并且,这种主宰,“像是突然降临到我们身上似的。”作为搞钱之都,深圳其实只是日趋商业化社会的缩影。相比仍热爱考公和“找人”的某些地区,深圳作为市场经济的第一站,只是比内地走得快了一些。
终有一天,市场化浪潮逐渐瓦解曾经的社会层级和人际关系,风吹沙褪,商业的岛屿连成新大陆。针对富人阶层的需求继续细分,从“课外补课”和“保姆阿姨”的交叉服务中,演化出“住家高学历陪伴师”的职业是必然,且这种需求还在继续细分。目前在富人家庭从事‘家庭教育’职业的高学历工作人员,还可细分为‘日常陪伴人员’、‘心理成长导师’和‘学业管理规划导师’等不同职责。这三类不能用‘儿童陪伴师’概论,因为后两者只是定期上门,用跟踪访问的方式服务,并不提供日常陪伴。
有个孩子曾质问陪伴师乾宇:“为啥要听你的?”在乾宇看来,他在宣泄不满,家长本就不管自己,还找个老师来,更不会陪他了。对孩子来说,请陪伴师反而意味着父母的疏离。没有人能代偿父母的爱。当那个七岁的小女孩睁着明亮的眼睛问“我可以叫你妈妈吗?”时,她寻找的不是一个称呼,而是情感上的锚点。金钱可以买来时间,买来服务,买来 expertise,但永远买不到孩子睡前渴望的那个晚安吻,和那个只属于父母的、无可替代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