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当代女性规划人生时最精密的那把尺子。其中,从生育到新手妈妈之间的两年是被默认占据的“母职时间”。在学业上继续深造是女性开启未来的重要路径,而在参加工作后生育,又极有可能意味着职场生涯的中断。这段“母职时间”正与快速奔跑的学业进程、职场周期激烈碰撞,催生出一种无形的时间焦虑。
随着越来越多人在“丁克”与“生育”之间徘徊,一群22-25岁之间的年轻女性正在尝试一种更为“经济”的算法:将生育计划提前嵌入研究生生涯。她们试图在大四之后,一段相对轻松的时间里完成生育这件“人生大事”,以换取未来职场中更少的中断与更轻的牵绊。
当“母亲”和“学生”的身份在同一个人生阶段重叠,她们的选择背后也是一代人对时间、机会与个人身份的全新计算。即便经历过审慎考虑,对年轻的妈妈们而言,这段理想的“黄金生育期”仍是一场辗转拉扯的长跑,没有人告诉她们终点在哪,也没有一条真正轻松的路。
“被录取后发现怀孕,
我放弃了入学资格”
考研那天,张沐禾是背着吸奶器去的。
一场考试要持续三个小时。铃声响起,她快步走进厕所,锁上门,从包里掏出吸奶器。乳汁涌出来的瞬间,胀痛的胸口渐渐缓和,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这已经是张沐禾第二次考研。她第一次考研的初试结束在十二月底,紧接着一月,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孩子的到来,其实在张沐禾的计划之内。在她看来,人生的节奏有它该完成的节点:在身体最好的年纪完成生育,是她认定的顺序。

张沐禾考研的桌面,奶瓶就放在桌上。图源:抖音@澄子大王
国际权威的生殖医学机构指出,女性的生育能力通常在20岁后期到30岁出头达到高峰。随着越来越多年轻女性在二十多岁选择继续深造,跟张沐禾一样,不少女性在硕博期间抱着“早生早好”“不影响未来事业”的想法,主动考虑生育。
随着孕检推进,张沐禾得知预产期正好在九月底到十月初,恰逢开学季。她算了算,等自己出了月子,上学期也差不多结束了。刚生完孩子就奔波上学,既不现实,她心里也舍不得。于是,当收到录取通知后,她决定放弃入读,留在家中保胎,第二年再战。
当然,也有女性是在意外之中成为母亲,面对突如其来的怀孕,她们在学业、未来规划与生育之间,陷入拉扯与犹豫。
“当我看到验孕棒上的两条杠,整个人都懵了。”今年25岁的邓思蓉回忆起两年前的那个瞬间,声音依然不自觉地抬高。
2023年,邓思蓉如愿考上云南一所高校的文科研究生。她考研的初衷是自我提升,希望将来有更广阔的就业选择。那一年,邓思蓉的专业课拿下全院第一。
发现怀孕时,邓思蓉已经确定被录取,只等通知书寄回家。那段时间,她每天健身、学习,整个人被新生活的期待填得满满的。直到有一天,她开始感到异常疲惫,食欲不振,经期也迟迟没来。她有些不安,悄悄买了验孕棒,结果两条红杠清晰地并排在那,像是命运投来的一个突兀的“破折号”。
她第一时间给老公发了消息,手指颤抖着敲下一连串“好害怕,怎么办”。邓思蓉的老公和她是高中同学,比她大一岁,已经工作。他也愣了好久,只能先去问父母的意见。
邓思蓉接着给姐姐打电话,姐姐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却也不敢替她拿主意。最后,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妈叹口气,说:“要不,就生下来吧。”
邓思蓉陷入长久的犹豫。不要这个孩子,会觉得残忍;可一想到生下来,又担心今后的生活节奏被打乱,“怕身体恢复不过来,怕读研和科研就此搁浅”。
更让邓思蓉恐惧的,是随之而来的剧烈孕反。短短几周,她的孕吐愈发严重,几乎没法进食,整日头晕、干呕,体重从94斤掉到八十多,只能靠住院输液维持。

邓思蓉怀孕期间
转折出现在八月。孕反终于好转,肚子也渐渐隆起。有一天去做四维B超,屏幕上出现了那个婴儿的小小身影——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肚子。医生笑着指给她看:“TA在动呢。”邓思蓉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好可爱呀。”

邓思蓉在B超中看到孩子
那一刻,她的心被彻底融化,彻底接受了即将成为母亲的现实。
“婆婆搬到学校里,
和读研怀孕的我一起住”
读研与本科截然不同。除了日常课程,研究生还要承担导师分配的项目工作,不少导师的科研任务堪比全职工作。对硕士妈妈而言,如何与导师沟通,成了她们无法回避的一道现实难题。
邓思蓉在入学前,就主动向学校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老师们的态度十分体谅:只要身体允许,可以正常入学、上课;如果想请一年休学,也完全没问题。
在开学后,成绩优异的邓思蓉选择了学院院长作为导师。但在得知邓思蓉怀孕后,这位院长婉拒了她。理由是手上的项目繁多,担心邓思蓉身体吃不消,并建议她考虑选择科研任务较少、同为女性的导师,能更好地兼顾生活与学业。几经权衡,邓思蓉又联系上学院里一位临近退休的教师,最终才被接收。
张沐禾凭借出色的本科背景,被同门师兄主动邀请入组。她的导师是一位四十岁出头的男学者,有个上小学的女儿,谈起孩子时语气温和。但得知张沐禾怀孕后,他强调,无论如何,科研任务都要保质保量完成。
在北京读研的妙妙,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导师坦白怀孕,对方温暖地祝福道:“恭喜你,人生又多了一个新的角色”。学院里几位女老师也会主动和她聊聊:“有孩子特别好,你的共情力会比别人更强。”
上课时,有老师打趣道:“妙妙真值得,一个人上课,两个人听——胎教都是研究生课程。”这些来自学校师长的小小善意,让妙妙在那段忙乱的孕期生活里,感到自己并不是孤军奋战。
但在更多情况下,怀孕与读研的冲突远比想象更为复杂。
在社交媒体上,“硕士妈妈”的话题下常常能看到相似的焦虑。许多研究生在发现怀孕后,第一时间都不敢告诉导师,担心被误解或责备。
有人提到,自己因为怀孕被导师指责耽误科研,甚至被劝退。母亲这一身份,在竞争激烈的校园中,往往被视作一种“弱势标签”——生育不仅被认为会带来体力下降,更意味着注意力与精力被迫分割。

怀孕期间的妙妙。图源:小红书@送婉瑶!啦!
妙妙读的是两年制专硕,所有课程都集中在她怀孕的那一年上完。教学安排紧凑,几乎每一天都是满课。偏偏孕反持续了整整五个月,从早到晚,几乎贯穿了她整个上课日常。
那段时间的作息至今让她记忆犹新。早上八点上课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一点半又接着上到五点,只有周三下午能稍稍喘口气。平均一天要吐六七次。“胆汁都吐出来,还流鼻血,根本吃不下饭。”课堂上,她常一边做笔记,一边悄悄用手撑着额头,忍着恶心把每堂课熬完。
9月份入学时,邓思蓉最初还住在学生宿舍。宿舍是上床下桌的结构,夜里起身下床很危险。思虑再三,她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那是一套九十年代的老旧两室一厅,月租1100元。
到了10月中旬,婆婆也搬了过来陪她住。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偶尔买菜自己做饭。有课时,婆婆会提前陪她慢慢走到教室门口,扶着她上台阶。
即便有了长辈的帮助,困难依旧不少。研究生一年级的课程最为密集,有时还要在不同校区间穿梭。邓思蓉记得,有两节课之间只隔半小时,而光是从一个校区走到另一个就要二十分钟。学校的教学楼没有电梯,英语课要在六楼上。
到了孕晚期,邓思蓉每爬一级台阶都气喘吁吁。后来实在吃不消,她只能频繁请假。
生下孩子后,“战斗”才真正开始
对硕士妈妈而言,“学习”和“生育”都有自己的时间轴。拿到学位双证是一种“毕业”,顺利生下孩子,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毕业”。
邓思蓉的预产期落在寒假。但那一年,学校放假时间格外靠后,她咬着牙把期末考试全部写完,中途甚至担心会不会把孩子生在考场上。刚放假没几天,她就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下午,迎来了自己的儿子。
妙妙平时课程密、节奏快,毕业论文的要求也高。学院里以往怀孕的同学,大多会选择休学或延毕,把压力分散开来。但妙妙不愿妥协,她按部就班地跟着同年级的同学推进:中期答辩、预答辩,每一个环节都踏踏实实走完。

妙妙在医院待产
张沐禾直接放弃了第一年的录取,将升学的通道让给了生育。她忙着生产、坐月子、与婆婆一起照料新生儿,直到11月份,才重新把考研资料摊开,拾回那条中断近一年的学习线。
但对硕士妈妈来说,“卸货”并不是上岸,而是另一段奔忙的起点。学业与育儿像两股拉力,一左一右地牵扯着她,逼着她在有限的时间里不断切换身份。
张沐禾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孩子好带、婆婆承担了大部分的照护任务,她除了喂奶几乎不用操心别的。但即使如此,在备考的那段时间里,她也从未睡过一个整觉。频繁起夜喂奶让她明显感觉记忆力下降,常常背完的知识点还没来得及消化就从脑子里溜走了。
新学期开始后,邓思蓉先请了一个月假坐月子,随后便和婆婆一起把孩子带到学校附近居住照顾。但只要邓思蓉刚坐下准备学习,儿子就会凑过来,把她手里的笔拔掉,不停地去摸她的书,总要把注意力从她身上抢回来。奶奶怎么哄都没用,他只认妈妈。很多时候,邓思蓉只能一边抱着他、一边读论文,效率很低,让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儿子趴在邓思蓉的学习资料上
让邓思蓉濒临极限的是毕业论文中期答辩。按照流程,每个学生要讲十多分钟。
轮到她上场时,儿子忽然大声哭起来。她站在讲台下面,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紧攥着讲稿,急得眼眶发酸。最后,她让别的同学先上,自己则抱着孩子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把儿子一点点哄睡。
邓思蓉成了最后一个上场答辩的学生。进入提问环节时,一位老师温和地对她说:“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都知道。你先下来吧。”随后只问了几个最基本的问题,便匆匆结束了她的答辩。
“当时真的觉得天都塌了,特别崩溃。”那天晚上,邓思蓉推着婴儿车在校园的小路上慢慢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车里睡着的儿子,心底涌上一阵又一阵失落。
她忍不住问自己:当初选择把他生下来,真的是正确的吗?
钱、家人和导师,
哪一环断了都走不下去
为了保住学业与育儿间脆弱的平衡,硕士妈妈几乎都走向了同一种答案:协作。
有人向家人寻求帮助,有人依靠月嫂,而她们则站在最核心的位置,做指挥、当大脑。
张沐禾的孩子现在在老家生活,由公公婆婆日常照护。她每天都会和孩子视频,看他握着手机在客厅跑来跑去,听他奶声奶气地叫“妈妈”。每隔两周,张沐禾都会回家三天,陪玩、读绘本、带着去打疫苗。渐渐地,她发现老人们对孩子看手机管得不严,只要自己在家,她便会第一时间把手机收走。
妙妙的分工则更加清晰。喂奶、洗澡、喂饭这些琐碎事务,她尽量不亲自做,而是把精力留给“带孩子看世界”的部分,带她认识生活中的事物,参与早期教育。合理分工让她能把更多时间投入学业和科研,“我在事业上不想做取舍,我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妈妈。”

妙妙抱着女儿毕业
婚育对女性而言一直是风险项,怀孕也被看作职场中的不稳定因素。因此,不少人把“读研期间把孩子生完”视作一种聪明的提前布局。张沐禾、妙妙和邓思蓉的许多同学,都羡慕她们,至少不用在求职节点再承受婚育焦虑,“起码以后不会被问什么时候休产假了”。
在张沐禾的寝室里,舍友们甚至会认真讨论读研期间怀孕生子的可能性。有趣的是,其中有人连恋爱都还没开始。
但孩子的存在同样影响着硕士妈妈们的未来规划。
张沐禾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在高手云集的山东,她一路读重点班,高考又进入国内顶尖的艺术院校。她坦言,自己后来选择报考这所排名低于本科院校的双一流高校,一大原因是离家近。虽然未来的职业方向她尚未完全确定,但她心里其实早有了倾向:大概率会回老家发展,陪在孩子身边,这样对家庭、对孩子都更稳妥。
硕士毕业那年,邓思蓉留在家里全职照顾孩子。研二没有课程,她看着身边同学一个个投入复习、奔赴各类考试,甚至陆续考公上岸,有时心里不免泛起羡慕。
那段时间,她几乎把所有力气都耗在带娃上,根本抽不出时间再投入备考。
现在,她把希望放在明年,等孩子再大一点、有更多自己的时间,她就重新走入职场,或者再试一次考公考编。但无论怎样,她的方向也很明确:不会离家太远。
“如果能重新安排,我肯定还是希望读完研、工作稳定、收入稳定以后再生孩子。”邓思蓉说。那样她也许不会那么紧绷,也能给孩子更充裕的生活与陪伴。
硕士妈妈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在生育的决定上,足够的储蓄、家人的协助、学校与导师的理解,这三者缺一不可。同时,生育者自身的成熟度同样关键。妙妙说:“一定要问问自己,你能不能成为那个你小时候渴望依靠的大人?”
当被问到“如果没有当妈妈,现在会做什么?”邓思蓉认真地想了很久。最后,她轻声说:“可能会在更远的地方,做更多的事情,就是另一种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