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大伯是领工资的人。
大伯在镇上糖厂工作,家的两个堂哥,从来不缺糖饼吃,但我能偶尔有机会吃得上的,都是沾了堂哥的光,去他家时碰巧大伯买回来,能分到一点。
那个年代,我们小孩的玩具就是木头、石头等这些东西自制出来的用品,但堂哥家里有大伯从镇上买回来的玩具。

所以小时候我很喜欢去大伯家玩。
堂哥玩具多,可以随便玩,有时正好碰上大伯从厂里回来,带些零食我也能跟着沾点光。
大伯家跟我家隔着一条马路。
那天太阳很大,妈妈说外面太热,不要出门了,但我还是固执地往大伯家跑去。
十岁的我,对大伯家有着莫名的向往。
那天我又想玩堂哥家里那些新奇玩意儿了,一想到堂哥的那些玩具,心里就有些痒痒。
一进院子,就看见堂哥小虎蹲在老槐树下摆弄他的小汽车模型。
小虎也就比我大几个朋,平时都是直呼他姓名。
大伯家的院子比我家宽敞整洁,角落里种着几棵果树,红彤彤的杏子挂在枝头。
我刚想跟小虎打招呼,就听见院外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爸回来了!"小虎兴奋地站起身,我们一起望向门口。
大伯骑着他那辆"飞鸽"牌自行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院门口。

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小心翼翼地拎着一个精致的白色纸盒。
那种纸盒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特制的蛋糕盒,平时只在镇上最大的那家百货商店的橱窗里才能看到。
"爸,你带什么回来了?"小虎迫不及待地凑上前。
大伯笑着摸摸小虎的头:"今天厂里搞活动,发了块蛋糕,特意给你带回来的。"
大伯没注意到我也在。
我吱溜一声跟着小虎进了屋,看着大伯将盒子轻轻放在餐桌上。
他掀开盒盖,一块雪白的奶油蛋糕出现在我们面前,上面还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樱桃,看得我直咽口水。
在我们那个年代,蛋糕可是稀罕物,我甚至从未吃过。
"儿子,这是爸特意为你带回来的。"大伯笑着从厨房拿出两个盘子和叉子,正准备切蛋糕,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眼神微微一变。
"杨小河,你的妈妈刚才托村里的李大爷带话,说她生病了,让你赶紧回去。"大伯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
我愣住了,妈妈有心脏病,但我出门时妈妈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不舒服了呢?
"大伯,我出门时没听我妈说啊,是什么问题呢?"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干活累坏了吧。"大伯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不耐烦,"你赶紧回去看看,别耽误事。"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桌上那诱人的蛋糕,心里有千万个不情愿。
但我害怕妈妈出啥事,还是拔腿就赶紧往家跑。
大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虎,快来尝尝这蛋糕,爸特意给你带的。"

我一路小跑着回家,太阳烤得我头晕目眩,汗水不停地往下淌。等我气喘吁吁地推开家门,却看见妈妈正在院子里悠闲地浇菜。
"小河,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你大伯家玩吗?"妈妈惊讶地看着我。
"大伯说你让李大爷带话,说你生病了。"我一边喘气一边说。
妈妈皱起眉头:"没有的事,我没让任何人带话。"
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大伯是不想让我吃那块蛋糕,才找借口把我支走的。
一股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我转身就要往大伯家跑。
"别去了,孩子。"妈妈拉住我的手,轻声说,"大人的事,你还小,不懂。咱们不去招人嫌。"
"可是大伯为什么要骗我?他不是我们的亲戚吗?"我红着眼眶问,"我又不是非要吃那块蛋糕。"
妈妈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擦掉我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小河,这世上的人心,有时候比夏天的太阳还毒。但咱不能跟他们一般计较,明白吗?"
我点点头,但心里那个小疙瘩,从那一刻起,就再也解不开了。
从那天起,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盼着去大伯家。
每次在村里碰到大伯,我也不再热情地喊他。我和小虎的关系也没那么近了。
有一次放学路上,小虎追上来邀请我去他家玩新得到的玩具,我直接拒绝了。
"为什么啊?你以前最喜欢来我家了。"小虎不解地问。

我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小虎不明白,那块他独享的蛋糕,在我心里留下了多深的伤痕。
以前逢年过节,爸爸总会带着我和妈妈去大伯家送礼,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聊天。
爸爸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农民,收入不高,但每次去大伯家都不会空手,总会带上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或是自己酿的米酒。
大伯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爸爸也总是第一个去。
"你大伯是家里的长子,咱要尊重。"爸爸总是这样教导我。
可自从那次蛋糕事件后,爸爸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去大伯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那年中秋节,爸爸破天荒地没有带我们去大伯家,而是留在自家院子里,支起一张小桌子,一家三口赏月吃饭。
"爸,今年怎么不去大伯家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爸爸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递给我一块月饼:"咱家也有月饼,也能赏月,何必非要去别人家呢?"
妈妈在一旁轻声补充:"是啊,小河,有时候亲情也是需要距离的。"
我似懂非懂,但心里却有了一丝安慰。
至少,爸爸妈妈站在我这边。
那个中秋之夜,月光落在我们家小小的院子里。
爸爸难得地多喝了几杯。
酒后爸爸的话就多了起来:"小河,记住,不管别人怎么看不起咱,咱自己得挺直腰杆做人。"
爸爸工作越来越拼命,除了照料自家的农田,还到镇上的建筑工地打零工。
渐渐地,我们建了新房,添置了新家具,妈妈换了新衣服,家里还买了当时村里罕见的电视机。

邻居来我家看电视,爸爸总是笑着招待,从不摆架子。
而大伯家,虽然一直条件不错,却很少有人愿意去串门。
1994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在县城工作。
没过多久,大伯工厂裁员了。大伯成了下岗工人。
两个堂弟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毕业后就走上社会自谋职业了。
大伯不再像以前那样风光,见人都不好意思大声打招呼了。
原来住在厂里的宿舍也被厂里收回。
那天傍晚了,大伯从镇上搬回一堆生活日常品。
村里人互相传着:“以前高高在上,这回下岗连农民都不如了吧。”
爸爸知道后,沉默了一会儿,跟我们说:"要不要去看看?毕竟是亲兄弟。"
我抬头看着爸爸,心里有些复杂。
"去看看吧,"妈妈轻声说,"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
当年蛋糕的事,在我心里那堵墙还没法放下。但碍于爸妈的感受还是跟着去了。
第二天下午,爸爸带着我去了大伯家。
推开那扇许久未进的院门,院子里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洁,果树枝叶凌乱,落叶无人打扫。
大伯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两鬓已经斑白,神情憔悴,看到我们进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老二,你们怎么来了?"大伯声音嘶哑地问。
"听说厂里……"爸爸顿了顿,"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大伯苦笑一声:"厂里不景气,年纪大的先走,规矩就是这样。"
爸爸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递给大伯:"这是我这些年存的一点钱,你先拿去用,等你家日子好些再还我。"
我惊讶地看着爸爸。
这些年他起早贪黑赚的钱,不是为了我们家吗?为什么要给曾经拒绝我的大伯?
大伯显然也没想到,他愣了一下,眼睛红了:"老二,当年爸妈偏心,把好地都分给了我,你从来没抱怨过一句。现在你……"
"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爸爸打断他,"你是我哥,这是不会变的。"
大伯站起身,一把抱住爸爸,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就这样在院子里抱头痛哭。

我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小虎从屋里出来,看到我,脸上露出惊喜:"小河,你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呢!"
我点点头,没说话。
已经二十五岁的小虎比我记忆中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如从前红润。
"我爸失业了,"小虎低声说,"这边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可能过一段,我们全家要去广东碰碰运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你还记得小时候那块蛋糕吗?"小虎突然问。
我心里一紧,假装不知:"什么蛋糕?"
"就是我爸从厂里带回来的那块,你当时被叫回家了。"小虎看着我,眼里有愧疚,"后来我才知道,我爸骗你说家里有事。其实……那块蛋糕是我生日那天,他特意从厂里同事那里换来的。"
原来如此。我心里的结似乎松动了一些。
不是因为大伯看不起我们家,而是因为那是小虎的生日礼物。虽然方式不对,但出发点却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不过我爸不应该那样对你,"小虎继续说,"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但你后来就不来我家了。"
我深吸一口气:"没事,都过去了。"
小虎笑了笑,眼里有泪光:"你知道吗?我爸最近总提起你爸,说你爸是个真正的好人,而他自己太势利了。"
听到这话,我心里那道积压多年的疙瘩,突然就解开了。
回家的路上,我问爸爸:"为什么要帮大伯?他当年对我们不好。"
爸爸看了我一眼:"小河,人这一辈子,难免有高低起伏。当年你大伯家条件好,可能有些得意忘形;现在他家遇到困难,咱不能落井下石。"
"可是那块蛋糕……"
"一块蛋糕而已,"爸爸笑着说,"它的价值,远没有亲情重要。"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许,原谅比记恨更需要勇气,而这种勇气,正是爸爸一直在教我的。
那年父亲生日,我从县城订了一个大大的双层蛋糕,请大伯一家来我家做客。

饭桌上,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分到了蛋糕,大伯还主动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小河,当年大伯做得不对,你别记恨。"
我看了看爸爸和妈妈,又看了看大伯和小虎,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情谊,需要真心去维护;而原谅,是修复这种情谊最好的方式。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这个甜蜜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