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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李彤 编丨Sherry

22点，大四毕业生菜菜准时打开腾讯会议。视频的另一端，菜菜的妈妈将手机和一台两三年没用的电脑同时接入，戴上眼镜，眯起双眼，严阵以待。

家庭的“投简历培训”正式开始了。

在48岁的年纪，这位母亲加入了“00后”校招大军，充当起了女儿简历的“幕后推手”。搜索网站、上传文件、按女儿给的模板填写每一处空白……一个小时快要过去了，她还没成功投递出一份简历。

“采用题海战术！如果你20分钟还没投递完成一份简历的话，肯定是你的问题。”看着屏幕那边妈妈迷茫的面孔，菜菜焦急地叮嘱。

最近两年，菜菜妈妈这样的父母越来越多了。随着就业市场的波动，社会上出现了一批找不到工作，但瞒着父母“假装上班”；或者躺平在家做“全职儿女”，被父母嫌弃的年轻人。

如今，苦于找工作的“00后”又进化了，既然家长们不停歇地催促与唠叨，觉得找工作简单，那干脆“全家总动员”，让父母亲自下场秋招，共同体验招聘季的酸甜苦辣。

社交媒体上，有人发动了父母、阿姨、姑姑，一家人在两个月内投出了快200份简历，“活生生把相亲相爱群变成了校招群”。评论区也有不少人提到自己同样“雇”了父母帮忙秋招，战绩显赫。

对着中国地图投递、学会用企查查、使用共享表格分类……为了帮孩子找到工作，中年人们修炼了十八般技能。当就业环境完全不同的“70后”与“00后”，共同参与招聘，他们会在不断地争吵与磨合中，慢慢靠近吗？

母女俩睁眼就是

“对齐颗粒度”

求助妈妈前，菜菜每周都会被妈妈发来的几十条“求职类短视频”轰炸。

“某某某一边准备留学，一边秋招拿到好offer”“企业月薪3000元招聘985、211大学生”……

这些视频让菜菜非常沮丧。在一所双非大学读大四的她放弃了保研名额，本打算一心跨专业考研，学习自己喜欢的专业。

最初，妈妈支持她的决定，但到了今年8月，她突然开始觉得菜菜放弃保研“好可惜”，还是应该同时找工作，甚至开始遗憾“高考报志愿没选好大学”。

想到妈妈在家没事干，自己却要同时兼顾考研、投简历、留学，忙得不行，菜菜决定把招聘的重任托付给妈妈。她建了一个共享表格文档，整理出可投递的公司名单、几份针对不同岗位的简历和答案模板。

菜菜和妈妈的共享文档

整个9月，母女俩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电话“对齐颗粒度”，昨天投了几家、被拒了几家、今天投哪些。

“题海战术”果然有效，菜菜妈投简历从一天只能投递一两家，逐渐提升到一天最多投33家。

后来，妈妈好像“着了魔”一般。

菜菜说她和妈妈平时总打电话聊天，互相给对方点奶茶，但帮菜菜投简历之后，妈妈“也不聊天了，奶茶也不喝了”，聊天记录里只剩下冷冰冰的收发验证码。

有时也会“弄巧成拙”。一天深夜12点半，菜菜特意挑了个安静的时间在宿舍走廊进行AI面试，妈妈催验证码的电话却让这场原本胸有成竹的面试戛然而止。

菜菜忍不住和妈妈发火了：“大半夜能不能看下时间？敬业也不用敬业到这种程度吧！”

为了记清楚这些海投的职位都在哪个城市，菜菜妈妈翻出了家里的地图 @麦麦mx

帮女儿投简历后，52岁的陈钰萍也同样“走火入魔”了，她把自己修炼成了“全能战士”。整个8月，她一边在医院照顾生病的母亲，一边从睁眼到闭眼帮女儿于子卉找工作。

陈钰萍做了几十年小学老师，此前，她从来没接触过招聘，但如今，她能脱口而出各种招聘App的利弊，熟练掌握数据分析、海外销售、海外投放等岗位的区别，她花100块钱买过24届毕业生可以投递的企业名单，还自己摸索出了企查查的用法，对招聘公司进行背景调查。

这样的生活虽然疲惫，但陈钰萍乐在其中：“之前看女儿找不到工作控制不住地焦虑，但现在帮她成功约到一个面试，我就很兴奋。”

“真的没力气再找工作了”

对于子卉来说，接受妈妈帮自己找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实在没力气独自继续下去了。

她从来没想过，211大学统计学专业本科毕业，又从“世界百强大学”硕士留学回来的自己，会整整20个月找不到工作。

2023年年底回国后，她瞄准大型公司最热门的产品经理岗位，拿到了几个offer，但薪资或者公司环境不尽如人意。

《二十不惑》剧照

于子卉想再等等，但校招的测评一个个石沉大海。半年过去了，她不得不转战社招。

缓慢的招聘流程一点点啃噬着于子卉的耐心，她频繁地被卡在终面上，或者被临时告知公司取消了招聘名额。原本自信的她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就是读了个水硕？”“我是不是不够优秀？”。

她始终能感受到父母的注视与焦虑，最开始，她会坦诚地告诉陈钰萍自己进入初面的公司，但妈妈会马上搜集这家公司的资料，兴奋地说：“这家公司很好，你要去了这……”但于子卉没有拿到offer，后来，她不再与妈妈分享。

又一年过去了，应届生身份不再奏效，换来的反而是HR对她毕业快两年还没工作的质疑。妈妈劝她考事业编，于子卉屈服了，但她对过于稳定的生活实在不感兴趣，题目钻不进脑子。她一边学习，一边偷偷投递简历。

4月，从图书馆自习回来的于子卉和陈钰萍大吵了一架。她发现妈妈进了自己的房间，“去偷偷看我有没有认真考编”。那天晚上陈钰萍没说什么，但第二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开始数落起女儿，“你要拿出像高考一样的态度对待这件事，要发自内心地想要考上”，她还斥责“一开始明明找到了工作，但你自己不去，眼高手低”。

于子卉慌乱地收拾行李，第一次离家出走了。

她去朋友家过了一个月才回到家里。这之后，她的状态更差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忍不住哭好几次，她会在半夜心脏怦怦跳，会突然扯着头发懊恼自己曾经拒绝了的offer。她去寺庙、买水晶、算塔罗牌、找师傅算命，甚至研究起了八字和紫薇斗数，“看看是不是房间里物品的位置摆放不对”。

在那样的时刻，陈钰萍小心翼翼地提出“帮忙投简历”的请求。这成了于子卉的救命稻草。

这并非于子卉一个人的困境。多名HR向本刊提到，自己所在的企业近年来招聘名额存在不同程度的缩减，他们招到了一些学历比以前更高的员工。

菜菜更是感受到了本科生求职的艰难，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和妈妈投出179份简历，收获0个offer。“几乎100%的公司会连简历都不看，就筛选掉双非的学生。还有一些公司有着奇怪的性别歧视。”

假冒儿子的妈妈

与破门而入的姥姥

对于经历招聘难关的毕业生来说，海投如同坠入大海，等待被打捞的过程如此煎熬，但父母一辈对于就业环境的变化似乎一无所知。

于子卉找工作的前期，陈钰萍总是觉得女儿太挑剔、不够努力。在她的记忆里，找工作哪有那么难？更难的，是考上大学。

陈钰萍是1973年生人，初中毕业后考上了中师。那一届有四五个班级，每个班六七十人，最后考上的只有两个人，“考上了，毕业就能分配工作”。

《大江大河》剧照

陈钰萍和爱人都是有编制的教师，他们有同学早早下岗，生活也没了保障。她想让女儿考编制，无非是希望她顺遂地度过一生。

菜菜的父母也差不多。菜菜的爸爸当年没准备就考上了银行，而妈妈则是毕业就被中国银行“抢走”。可如今大学生已不再稀有，菜菜的同学是财经类院校本科、QS排名前20的海外硕士，也报考了中国银行，直接被拒绝了。

父母总是唠叨：“报名试试，不用太准备，万一考上了呢？”菜菜只能苦笑一声：“哪有那么多万一？你们的经历现在几乎不可能重现了。”

这样的代际差异带来了很多争吵。很多家长会更强硬地插手子女的工作。

某上市物业公司的HR小秋工作4年多了。她发现，最近两年，帮孩子找工作的父母变多了，她碰到的加起来至少有三四十个。

有一次，小秋很中意一个刚毕业的女孩，本来打算面试之后就录用了，却没想到姥姥一起跟了过来。小秋反复强调“跟孩子单独聊一聊”，结果面到一半，瘦小的老人破门而入，女孩没有阻拦，也没再说过话。姥姥频繁地打断小秋：“你们工资能给多少？给不给交社保？”

小秋取消了对女孩的录用。“家长插手太多，会让我觉得孩子在性格和沟通上不是很强。”

在某会计事务所工作的王悦也有类似经历。

招聘实习生时，她同样遇到了冒充孩子的家长，“前面的问题都回答得挺好”，加上微信后，王悦才发现对方的头像和网名都不对劲，紧接着收到一句：“我是xxx的妈妈。”她委婉地拒绝了家长，对方直接微信电话打过来，吓得她把人拉黑了。结果这位妈妈又继续跑到招聘软件不停追问，为什么不选自己的孩子？

《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剧照

几乎所有的HR都和小秋、王悦一样反感父母过度干涉孩子的工作，他们能够理解父母帮忙投简历的现象，现在的年轻人的确学业繁忙、压力很大，父母也是出于好心，但“你可以装得像一点，别暴露自己的身份”。

等到了面试沟通环节，家长就更不要参与了。王悦很害怕，如果连面试父母都要插手，以后工作但凡遇到一点问题，是不是家长都要找上门？

王悦在社交媒体上讲述了自己的惊吓与不解，不少人给她留言。

有一条评论说：“我也不想啊，我妈直接去聊了，根本不告诉我，还毫不隐藏身份，最绝望的是她聊了我想聊的公司，感觉我已经被HR提前淘汰了。”

“一天6个电话、3个面试，

我妈才是真的高能量求职”

相比之下，菜菜和于子卉都有更开明的父母，她们叮嘱妈妈千万不要暴露身份，妈妈也充分尊重了她们的意愿。

8月开始，陈钰萍正式接管了于子卉的招聘软件。疲惫的她不再执着于大公司，听妈妈建议来深圳线下面试，只是偶尔打开Boss直聘，偷偷查看母亲与HR的聊天。

妈妈的效率让她吃惊。从早上7点01分开始，妈妈就已经发送了满屏的“早上好”“老师有进展了吗？有消息告知我一声，非常感谢。”

“6个电话沟通、1个线上面试、2个线下面试”，陈钰萍一天达成了这样的战绩，这是于子卉自己投递简历时从没有过的节奏。

她开始思考自己和妈妈的差异在哪？ 妈妈始终透露着一种“平静的疯感”，一旦岗位合适，就持续跟进，不怕被拒绝，反而主动问“是哪里不合适？”

妈妈的很多发言让于子卉印象深刻，“现在工作难找，只要招24届，愿意一试，什么工作都得认真从头学做”“有人带吗”。

当对面的HR说岗位需要有外贸相关经验时，妈妈也会勇往直前，“不好意思啊，没有，但可以学习”。

这样的回答对于陈钰萍来说再自然不过，初入职场的学生本来就不可能直接上手工作，他们需要有经验的人带，需要慢慢学习掌握所需的技能。更重要的是，她无条件信任女儿的能力，“这些工作，只要用心去学，她其实是能够胜任的”。

与之相反，于子卉在投简历时很“玻璃心”，每句回答都字斟句酌，生怕惹得对面不高兴。她一天最多能投递10个简历，如果7、8个不回，一两个标记为不合适，“这一天都不敢再打开招聘软件”。

于子卉把妈妈帮自己经营Boss直聘的故事发到网络上后，不少人称赞陈钰萍的主体性，说从她身上学到了沟通之道。

有HR在评论区提到， 自己其实很欣赏这样积极主动的求职者，当下竞争激烈，大家的学历、能力都很强，并不会有太大差距，但很多应聘者不敢展露自己，可能谁多说几句话给HR留下了深刻印象，最后就会被录取。

于子卉的账号 @随机森林流浪：)

空窗期20个月后，陈钰萍用半个月的海投结束了于子卉漫长的招聘季。于子卉迅速拿到了几个offer，终于能松口气了。

找工作的这段时间，于子卉对妈妈有了很多改观。曾经她觉得妈妈一辈子教小学生，只知道稳定的工作，“是一个眼界很窄的人，对她的很多想法我下意识地就很排斥，也不想沟通”。

但妈妈其实能力很强，学新东西特别快，效率高，很有主见，“她相信我很优秀，所以有底气质问HR不合理的判断”。

而陈钰萍也开始理解女儿，她很后悔那次吵架说了很多伤害女儿的话 ，真正面对当下的就业市场后，她才意识到时代的确变了，编制很难考，企业也是人多岗位少。“现在年轻人找工作确实不容易，我很心疼她”。

于子卉小红书笔记下方评论

9月过后，菜菜的秋招也宣告结束，虽然妈妈最终没能帮她找到工作，但她不再替菜菜焦虑了，而是和她一起吐槽那些要求无理、薪资又低的公司。

菜菜在双选会拿到了一个不太满意的offer，“薪资4000元到6000元，包吃住，在辽宁省的一个小城市”，但她不想再挣扎了。“就业市场对双非本科生特别不友好”，她更坚定了考研的心。

于子卉也渐渐适应了独自在深圳的工作，她和陈钰萍的关系更紧密了。这家“妈妈严选”的公司待遇很人性化，她想好好生活，慢慢积攒经验去更大的公司。

这一次，陈钰萍不再催她，也再没提过考编制的事。“我也想开了，我接受她有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人生短短几十年，最重要的还是她能开心、身体健康。”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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