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追踪者」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系列

通过讲述我们身边患有精神问题的“异类”故事

从而达到了解精神疾病，破除偏见的目的

本季由徐晓2012年起在精神专科医院实习经历整理而成

大家好，我是徐晓。

又到一年双11，大家满减凑得怎么样了？尾款都付了吗？都买了些啥？

是不是明明说“今年只买刚需”，结果刚需从一卷垃圾袋一路延伸到新的空气炸锅和洗地机。

各个平台的弹窗、直播、短信……像连环炮一样炸过来：“购物金下单享折上折”、“错过今晚就得再等一年”、“双11好价倒计时”……我们嘴上说着不买了，手指却比大脑快一步。

其实大家都一样：换季时总觉得少一件衣服、心情低落时想买个可爱的小物件让自己振作一下。

消费成了生活的节奏，既是奖励，也是安慰。

今天的故事里，有一个购物成瘾的女孩，她可不只在双十一才买买买。

亲爱的朋友，接下来你精读的是《异类追踪者》第三季，第28个故事。

1

“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出来逛街啊？我又拎包又陪逛，像丫鬟一样伺候你，我就是想给我男朋友买双耐克当生日礼物，让你先帮我付一下怎么就那么费劲？”

2013年国庆节，我抽了一天去八达岭奥莱逛街，刚走到商场门口，正看见一个拎着大包小裹的短发女生把东西扔在地上，指责另一个同龄的长发小姑娘。

她俩看上去还是中学生，长发女孩听了指责，怯懦地说：“咱们不是好朋友吗？我以为你喜欢和我一起逛呢……那个鞋要一千多，我这个月没钱了，等我下月拿了生活费送你个别的。”

“大姐，你自己买一堆东西然后告诉我没钱了？刚月初就没钱？没钱我围着你转什么啊！还穿名牌？一身假货吧！”短发女孩说得更难听了，“你要是真有钱，抓紧去治治你那口破牙吧！龅牙女，死装货！”

说完，呸了一声，扭头就走了。留下长发女孩孤零零蹲在那儿，狼狈地捡那被丢了一地购物袋。

我心想现在孩子的价值观怎么变成这样了，上前帮她捡东西，长发女孩似乎是因为刚被说了龅牙，包着嘴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拎起她的大小购物袋又回了商场。

我刚才的同情一下变成疑惑：不是没钱了吗？还要逛？

这孩子，不会在购物方面有强迫性行为障碍吧?

说来也巧，那段时间我接诊了一个强迫行为障碍的患者，这之后我就有点不自觉地留意起生活里疑似强迫行为障碍的人。

这个女孩进了商场，就像脚下踩了风，假期逛商场的人实在太多，加上她走得快，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不过，半个小时后，我又看到她了。

她站在蔻驰店里，死死盯着展示柜上的一排钥匙扣。手上的袋子又多了几个，上面印着我没见过的大logo，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钱，估计比那双鞋便宜。

因为赶上国庆，店里客人不少，没有导购去管这个看起来没啥消费能力的小丫头。

我站在店门外的扶手那儿假装看消息，只见那女孩左右瞟了两眼，确认没有人注意她，竟然伸手抓起一个钥匙扣，转身就往外走。

而且她似乎很熟悉这里，知道哪边门没有警报器，但倒霉的是，有个柜姐刚送走客人，正好看到这一幕。

“有小偷！”柜姐上去一把抓住女孩胳膊，“把东西拿出来，我都看到了，小小年纪不学好当贼是吧？”

女孩当时就傻了，小脸煞白，也没有辩解，只是浑身发抖。

我看她吓成这样，大概率是初犯，年纪又不大。眼看店里人的目光都往这边瞧，心一横，上前帮她解围：“美女不好意思啊，这是我妹妹，我答应给她买个小礼物，刚刚我去接电话，她不知道我还没付钱。”

这借口很拙劣，我也没指望柜姐相信，就是纯为了解围，不让事情闹大。

果然，随着我话音落下，店里其他人好奇的目光又收回去，各忙各的了。

当英雄的代价就是，我忍痛花了大几百买个了可有可无的钥匙扣。

付完账，女孩偷偷把钥匙扣塞回我手里，紧跟着我灰溜溜地走出蔻驰门店，我看见她偷偷用衣袖蹭眼泪。

我俩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沉默了得有几分钟，女孩终于开口了：“姐，谢谢你刚才帮我，我、我请你喝水吧。”

不等我说话，转身就钻进面前的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

趁着店员制做的空当，我拉着她坐下，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是不是还没成年。

女孩说自己叫孙莹莹，如我所料，在昌平的一家私立高中刚上高一，离我们医院不远。

我说，看她一身都是奢侈品，背的包是普拉达，外套是范思哲，鞋是彪马，裤子这个牌子我不认识，但也不能便宜吧？

孙莹莹眼神一亮，姐姐，裤子是最贵的，爱马仕你不认识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然从这话里隐隐听出点优越感。

孙莹莹又说，姐姐，你是不是不太了解奢侈品啊？彪马哪算什么大牌。又一指我挎的帆布袋，你平时不会就背这么个兜子上班吧？同事不会瞧不起你吗？

虽然童言无忌，但这孩子的价值观太有问题了，我也是暴脾气上来了，今天必须把她的思想掰一掰！就循着她的话反问，听你这话家里条件应该还不错，刚才为什么在店里偷拿东西？

孙莹莹一听，把头低下吞吞吐吐地解释说，今天我过生日，想多买点礼物，那个钥匙扣……我钱不够，就……

“我没想偷！我也犯不上偷，等下个月我爸妈给了生活费，我就会把钱还你的！”孙莹莹突然抬头，后半句话显得特别真诚。

我纳闷，你爸妈不在北京吗？他们一个月给你多少生活费啊？

孙莹莹说不一定，心情好能给她五六万，心情不好也有两三万，平均下来也就三五万吧。

什么？也就三五万？我惊得眼珠子差点没飞出来，心想这孩子吹牛也不打草稿啊！

她刚上高中，能知道三五万是什么概念吗？我一年的实习工资才有这个数呢。

我追问她家的经济情况，想判断一下这姑娘说的几分真几分假，随着孙莹莹的讲述，我更加确定了，这孩子在和我撒谎。

孙莹莹说，她父母都是生意人，我俩逛的这个商场以前还有她爸爸的股份。

2

她说自己从小被父母娇生惯养，住的是三层别墅，在家保姆管，出门车接送。

她十岁之前，一件衣服不会连着穿两天，因为每天保姆都给她搭配好新的；每年生日，她爸妈都租高级餐厅给她办宴会，节假日一定带她去四处旅行。

提起父母，孙莹莹眉飞色舞，笑起来时，几颗突出来的牙齿明晃晃亮出来，确实很引人注意。

她的龅牙太严重了，我能清晰看到她被挤压变形的牙龈，如果像她所说，自己从小娇生惯养，父母怎么可能只顾着带她游山玩水，不先她做了牙齿矫正呢。

想起那个短发女孩叫她“龅牙妹”、“死装货”，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出她撒谎，但还是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

我还观察到，孙莹莹在说“每年过生日爸妈都给她办宴会”，“父母总带她度假”这些话题时，她双手会不自觉攥紧背包带子，而且会下意识身体微微后倾，似乎在刻意与我保持距离。

这些小动作，都是潜意识里“害怕被看穿”的防御姿态，也是我判断她撒谎的关键原因。

更重要的是，如果孙莹莹真是这种堪比公主的家境，我俩大概率不会在商场，还是因为一次盗窃认识。

我猜，这个女孩大概是虚荣心作祟，把小说和电视剧的桥段杂糅起来，当个人经历讲给我，而且为了圆谎，她接下来大概会说，后来发生了一个事儿，导致她家一落千丈了。

果然，孙莹莹话锋一转：“但是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爸生意出问题了，欠了不少钱。”

听吧，和我猜的一模一样。

“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就知道我家为了抵债，把好几栋别墅都抵押出去了，还有这个商场的股份，也是那时候卖掉的。还完债，我爸妈重新筹了点本金，出国发展了。”

孙莹莹说，父母是两年前出国的，又赚了不少钱，虽然比起小时候的家境还差得远，但一个月给她三五万零花不是问题。

盗窃和撒谎，孙莹莹展示出来的都是很恶劣的品质，但看着面前的孩子，我却感到一丝心酸。

尤其是我注意到，那个普拉达包包有一处都破皮了，孙莹莹还像宝贝一样爱惜，我俩从奶茶店走的时候，她拎的袋子太多，下楼时为了给着急的路人让路，孙莹莹主动侧身，包包被扶梯蹭了一下，把她给心疼坏了。

看着她用袖子小心翼翼一遍遍擦包，检查有没有损坏时，我甚至在想，可能孙莹莹身上穿的多是高仿，只有这个包是真的？

无节制购物、偷盗、谎话连篇……越过这些表象，我看到一个被物欲充斥大脑的小女孩，正努力向外界炫耀包装后的自己。

实际相处下来，我推测，比起强迫性消费障碍，这个孩子更像是在三观不健全的年纪被消费主义冲昏了价值观，应该还不到病态的程度。

临别前，我主动留了孙莹莹的微信，想和她保持联系，一方面是观察她，另一方面，我想事实一点点改变这个小孩。

不同的经历塑造不同的价值观，改变人的思想，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实现。

我把拎着大包小裹的孙莹莹送上出租车，告诉她，人贵自重，穿金戴银也不能展示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她父母不在北京，可以把我当亲姐姐，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总之一定不能再犯今天的错误了。

隔着半摇下的车窗，我看到孙莹莹眼眶里竟然蓄了泪花，也不知是哪句话让她如此动容，她说：“姐姐，你人太好了，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放心吧，我一定听话。”

出租车都开出去挺远，孙莹莹还从车窗探出头和我挥手。

这一幕让我也挺感动的，希望这孩子知错能改吧。

唯一难受的地方，就是这个钥匙扣，买得我实在肉疼。

我把钥匙扣挂在帆布包上，金属钥匙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虽然不搭，我就当给自己颁了个奖章吧！

加上微信后，我和孙莹莹的沟通也不算频繁，私立高中管理很严，只有偶尔休息时会跟我聊两句。

再次和孙莹莹见面，是11月10号，那天我午休刚吃完饭，正拿着手机在购入软件里算凑单，准备迎接双十一。

孙莹莹抱着一个大牛皮纸袋挤进我办公室，一坐下就和我抱怨：“路上还好好的，下车发现袋子底儿漏了，我硬抱过来的。”

我问她拿的什么，孙莹莹却神秘兮兮地不说，只问我，姐姐，你明天休息吗？

我说原则上不休，但有急事的话，我可以请假。

孙莹莹开心坏了，紧接着问我一天工资多少钱。我有点纳闷，算了一下跟她说，一天大概一百五不到，问这个干什么？

话音未落，孙莹莹“啪”地往我桌上拍了五百块钱，姐，明天请假吧，我买你一天！

我人都傻了，一番追问后才知道怎么回事儿，原来她想让我假装她姐姐去学校参加明天的家长会。

我让她赶紧把钱收回去，见我没拒绝，孙莹莹更开心了，“姐，你明天可千万别背那个布兜子了，衣服也换身好的，不然穿得像我家以前那个保姆。”

她这么一说，我有点不高兴，倒不是因为被说穿得像保姆，而是她的话让我觉得，一个月过去了这孩子一点没改。

“那我去不了，我只有保姆同款的衣服和帆布包。”我赌气的说。

“我早就准备好了！”孙莹莹献宝般从纸袋里捧出一个橙色的包，又拿出一条LV披肩，姐姐，你直接穿戴就行。

我半天没说话，这孩子怎么死性不改呢？不知道从哪儿给我整一堆高仿道具！

孙莹莹终于察觉到我不开心了，她小声问我怎么了？要是我不喜欢这俩的款式，她可以给我换。

“孙莹莹，你和我说实话，到底是你爸妈没空去开家长会，还是你不想让他们去开家长会？”

3

孙莹莹似乎被我说中，木然地看着我，这反应更是坐实了我的想法。

我恨铁不成钢地说，上次在门店帮你解围，是为了给你改过的机会，不是为你的谎话兜底的！

孙莹莹抽泣两下，然后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让她现在当着我的面给她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明天开家长会，让他们亲自去。

孙莹莹爆发出一声尖叫：“我不！”

她边哭边哀求我：“姐姐，我求你了，我爸妈真的去不了，你不是让我把你当亲姐姐吗？求求你了，你帮帮我吧。”

孙莹莹一哭，我反倒冷静下来，火气也渐渐消下去。

看这架势，就算我不去，她也会“雇”别人把家长会搪塞过去，倒不如我亲自去学校和她的班主任沟通，最好能通过老师拿到她家长的联系方式。

想到这儿，我终于松了口，去可以，但这包和披肩她得拿走，我也会再给她一天时间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和我说实话。

孙莹莹见我同意参加家长会，一口答应，转头就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出去了，没一会儿给我发了个信息：“姐姐，我明天肯定和你说实话，但你得答应我，一定要穿戴那些东西去学校，一定啊！”

我赶紧出门去看，哪里还有人影。

回了办公室，我随手找了个塑料袋，就着破掉的纸袋把包和披肩装进去，放在了一边。

下午有个女患者来复诊，结束后她突然问我，当大夫这么挣钱吗？爱马仕用塑料袋装？

我笑笑说是假的啦。

我都不太懂这些

她却摆摆手让我别谦虚，她干过柜姐，是真是假一眼就能看出来。又说，这包绝对是真的，她对自己的眼光有绝对的自信，不服可以拿去鉴定，走前她自嘲地解释，干柜姐的必须得认清楚顾客的穿着和鞋包，她这双眼睛就是扫描仪。

这下真给我弄懵了。我问她，这包得多少钱？

女患者拿起包仔细看了看，“虽然是基础款，但毕竟是爱马仕啊，原价起码十个，而且这个包成色特别新，感觉都没背过，就算回收也得八个起。

我大脑宕机了几秒，孙莹莹哪来的这个包？包不像钥匙扣，这么大的玩意儿，偷可偷不出来。

难道是租的？也不对啊，谁会出租新包啊？

把所有可能设想一遍后，我心里一沉，坏了，这孙莹莹不会是走上歪路了吧？

问题很严重，看来我必须得去参加这次家长会了！

我和赵老师请了假，把孙莹莹给我的“道具”重新找了袋子仔细装好，打算明天还回去。

第二天，我拎着东西早早去了孙莹莹的学校。

第三天，虽然知道孙莹莹在高一三班，但学校太大了，我茫然地站在校门口发愁时，一个戴着高一三班袖章的女生主动凑近我，问我您是谁的家长？要去哪个班？”

我看到她的袖章，说：“就是你们班，我是孙莹莹的姐姐。”

“孙莹莹啊？”那女孩上下打量我一番，目光定在我挎的帆布包上，嗤了一下，说：“行，我带你去。”

我感觉女孩对我的态度挺奇怪，就硬着头皮旁敲侧击：“孙莹莹在学校表现得怎么样？我们家里人……工作都比较忙，对她疏于关心，她也不太喜欢和我们沟通。

女孩再次打量我一遍，反问我，姐，你挣得不多吧？

在我的沉默中，女孩说了些意味不明的话，孙莹莹是我们学校出名的富姐，你知道她的钱从哪来的吗？有次放学，我们班的同学亲眼看到一个开奔驰的男人来接她，那男的看着岁数比我爸都大，我们全班都知道。

又问我：“孙莹莹说那男的是你家司机，姐，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万幸已经到了教室，孙莹莹就站在教室门口，看来已经等了我半天。

似乎因为我没按她的要求穿搭，见到我，她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落寞。

但是下一秒，她还是蹦蹦跳跳凑上来，一把挽住我的胳膊，亲昵的贴着我说：“姐，你可算来了，家长会马上就要开始啦！”

家长会在一个多媒体教室召开，和我印象中的高中班级很不一样，看上去倒像大学的讲堂。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多媒体教室

孙莹莹的班主任，是一个四十多岁，戴眼镜，体态丰腴的中年女人，见我和孙莹莹一起进来，她扶了扶眼镜，认真地盯着我打量一遍，：“孙莹莹姐姐是吧？一会儿开完家长会你留一下。”

孙莹莹给我找了个位置坐下，随着最后一位家长到场，学生们有序地离开教室，家长会正式开始。

大多数学生都直接站在走廊，一双双眼睛透过教室窗户往里看，似乎在等待审判。

家长会开到一半，教室外突然一阵骚动，有几个学生大喊，是迈巴赫啊！哇，谁家这么有钱，深藏不露啊！

声音清晰地传进教室。

又过了几分钟，孙莹莹尖锐的喊叫传进来——你们不是我爸妈，我姐在里面给我开家长会，你们走！你们不是我爸妈！

紧接着是一声耳光的脆响。

这下我是真坐不住了。

班主任察觉情况不对，就请其他家长稍等片刻，随后跟我一起出了教室。

走廊里站着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妻，男人手上拿着迈巴赫的车钥匙，看来他就是刚才那场小小骚动的主角。

男人开口说：“老师您好，我是孙莹莹的父亲，路上有点堵车迟到了，真不好意思。”

万万没想到，孙莹莹口中有钱的爸妈，真的出现了。

我有点懵，眼前的情况和我的想象完全不同，太尴尬了，我站在孙莹莹真正的家长面前像个小丑一样，孙莹莹站在他们旁边捂着脸，一汪眼泪含在眼眶里。

下一秒，孙莹莹的父亲对我展开了审判：“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参加我女儿的家长会？”

4

家长会结束后，老师把我们带到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我和孙莹莹的爸妈说明了情况，孙妈妈是个脾气很温和的女人，得知事情原委，又知道我在回龙观医院上班，主动跟我道歉：“不好意思啊徐医生，我老公还以为你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所以刚才对您态度不太好。”

夫妻俩突然出现，是因为孙莹莹的班主任在家长会召开之前，就已经多次打电话和父母沟通，要求他们一定要出现，一起解决孩子的思想问题。

原来，从我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老师就知道我是假家长，难怪她当时扶着眼镜，那么仔细地打量了我半天。

“教育不等于把孩子扔进学校就不管了，孙莹莹刚上高中，你们就给她那么多生活费，一个成年人都未必有合理支配资金的能力，更何况一个孩子呢？”老师的语气特别严肃，“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但班级的其他孩子不知道，孙莹莹大手大脚花钱，一来带坏了班级的风气，二来同学们对孙莹莹也产生了不少揣测和非议，你们这样不是害了孩子吗？”

提到这，孙莹莹的父母叫苦不迭，“老师，我们也正为这事儿发愁呢，您是不知道啊，我这闺女已经掉钱眼儿里去了。”

孙父是个暴脾气，说着火气就上来了，在办公室大骂孙莹莹不孝，每个月给她打几万块生活费，她月月都花的一分不剩。

前段时间夫妻俩控制她花销，缩减了她的生活费，她就天天打电话辱骂父母，要不就寻死觅活，还说什么不给钱就是不爱她，“给狗一口吃的，狗还知道摇尾巴，她倒好，连爹妈都不认了！”

老师倒是很客观地给出了分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建议你们还是先找找原因，孙莹莹还小，只要教育得及时，她未来的路还很长。”

又看向一旁的我，说：“徐医生，您是专业的医生，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默认了老师的观点，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孙莹莹，她正蹲在那里小声啜泣。

其实挺奇怪的，明明是在分析孙莹莹的问题，但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没有把目光放在孙莹莹身上。

老师和孙莹莹爸妈又说起家校共育，我插不上嘴，几度想离开，但每次和孙莹莹对视上，她就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我能感受到，她很不希望我走。

和老师沟通完之后，在孙莹莹父母的邀请下，我去了孙莹莹的家。

孙家住在尚湖世家，是昌平挺早的别墅区，想起初次见面孙莹莹说自己住的是三层别墅，那时我还以为她在撒谎。

我们打开玄关的大门，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客厅到玄关，满地都是快递盒子，购物袋，大多都还没拆开。各种衣帽服饰琳琅满目，有三件除了颜色完全相同的大衣更是连标签都没摘，就随便的堆在沙发上，这个目测至少得有九十平的客厅，被堆得像个大垃圾场，数不清的大牌T恤、毛衣、高档丝巾、围巾……从电视墙一路拖到室内楼梯。

场面太震撼了，完全像一个被商品填满的“垃圾堆”。

孙莹莹一声不吭，像个小木偶一样跟着我们，我感觉到她和自己父母特别疏远，比我这个外人还拘谨，似乎完全不知道如何与他们相处。

我仔细看了看，居然在地板上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笔记本电脑。

按理说，这种电子必需品只要一个就足够了，孙莹莹一买就是两个，还是相同的款式和型号，还有一样的大衣，数不清的丝巾和包包，很显然，她的购物目的已经扭曲失控了。

乱得超出我的想象

眼前的画面,反倒印证了我第一次见孙莹莹时的猜想,她或许真的患有强迫性消费行为障碍。

“我们才一年没回家，你怎么把家里弄成这个鬼样子？”孙父脸都黑了，一脚踹飞了玄关处碍眼的包，吩咐孙母道：“你赶紧请保洁，我不管这些破玩意儿是收起来还是清出去，总之，必须在我眼前消失。”

孙母刚掏出手机，孙莹莹终于有反应了，她尖叫着冲进客厅，匍匐在地上抱住自己那一堆堆宝贝，念叨着：“不能扔，不能扔。”

“我看你是真疯了！”孙父没想到孩子有如此剧烈的反应，表情瞬间震惊，然后继续出言维持自己的权威，“我说的，必须扔！”又看向她妈，“打电话啊，等什么呢？”

“不行！”孙莹莹几乎要崩溃了，眼泪噼里啪啦砸在花花绿绿的购物袋上，“不行，妈！我求求你们了，我只有这些东西陪着我，除了它们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劝劝我爸，妈我求你劝劝我爸。”

孙母见到这一幕，眼睛一下就红了，转过头问我，怎么办啊徐医生，我家孩子这是怎么了。

孙莹莹完全无视我们，一边擦眼泪，一边极其认真地一件一件捡起地上的东西抱在怀里，嘴里喃喃自语，“这个不能扔，这个也不能扔，还有这个……”

就在这时，孙莹莹的手机闹钟响了。她把怀里的东西挪到沙发上，飞快地掏出手机，我凑上去瞥见屏幕，原来是付款提醒，——买东西，居然是她生活中，一项被划进日程的重要的事。

我看着她打开购物软件，点了一键结算购物车的商品，却因为银行卡余额不足付款失败。

随后她捧着手机，来到自己妈妈面前，满是泪痕的脸居然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两种情绪同时夹杂，显得特别诡异，“妈妈，今天双十一购物，买东西可划算了，给我转点钱吧，不用很多，两万，给我两万就行。”

5

“买买买，我让你买！”

看到女儿像瘾君子一样无药可救，孙爸当场爆发，冲进厨房抽出菜刀，“我今天就把你这双手砍下来，我看你没了手拿什么买！大不了我雇人伺候你一辈子！”

我和孙妈吓得把他死死拦住。

我让孙莹莹先回卧室，我想单独和她爸妈聊聊，临上楼前，孙莹莹还怯生生地问，一会儿能给我转钱吗？

我心想这孩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让她赶紧回屋，我和她爸妈聊完再说。

孙妈妈在沙发上整理出足够三个人坐下的地方，很抱歉地说，让您见笑了徐医生，我女儿，之前不是这样的。

在妈妈口中，女儿听话又懂事，而且很自立，情绪也稳定，几乎到了可以自己哄自己的程度。

夫妻俩生意最忙的时候，因为常年不着家，就一直雇保姆和司机照顾女儿，孙莹莹对这个保姆特别依赖，但是赶上夫妻俩投资失败，保姆主动辞职了，临走前，孙莹莹又哭又闹，居然抱着人家的裤腿，哀求她能不能别走。

孙爸当场就说，她不走你给她开工资啊？你以为人家是白伺候你的吗？

之后两年，夫妻俩筹钱还完外债，又拿所剩不多的本金做了外贸生意，赶在风头上赚了些钱赎回这栋别墅，又给女儿重新雇了保姆和司机，但这次的情况居然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新保姆刚来一个月，女儿就提出把她辞退，问起理由，孙莹莹说有陌生人在家里让她很不舒服。

新保姆辞退前多要了一个月工钱，还对孙莹莹爸妈说，你们家姑娘怪得很，有桌子和柜不用，就喜欢把东西堆在地上乱放，每天都得整理好几遍。

听完这些话，我问他们，孙莹莹很依赖之前的保姆，可能是把她当成妈妈了。

夫妻俩怔了怔。

“她心理上的母亲，其实是被买来的；她感受到的母爱，是用钱换来的。”

之后，我给他们详细地讲了认识孙莹莹的过程，得知女儿在商场偷东西，孙爸怒不可遏大骂孙莹莹给他丢脸。

我让他别激动，建议他先好好想想，这几年是不是对女儿疏于关心了。

我很明确地告诉他们，自己一开始误以为孙莹莹是假装富二代，通过奢侈品维持虚荣心，但现在看来，孙莹莹或许患有严重的强迫性购物行为，甚至还有囤积癖，也是强迫症的一种。

我合理怀疑，购物对于孙莹莹来说，可能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填补缺失的父爱和母爱。

“她怎么会缺父爱和母爱呢？”

孙爸愤怒地辩解，自己这些年生意做得不小，外面都劝他们要个儿子继承家业，连老丈人都跟他提过，但他们夫妻俩不求什么儿女双全，两口子辛苦挣钱，就是想要女儿过得舒适，这份苦心，孙莹莹怎么就不懂呢？孙妈也连连附和。

尤其是我提出孙莹莹把之前的保姆当成母亲之后，能感觉到，她在努力反驳我这个观点。

就在这时，孙爸接了个电话，挂完电话后着急地告诉妻子，他们要去见个人，马上就得走，生意为大，不能再和我聊了。

孙妈心领神会，从包里掏出一沓钱就往我手里塞。

我感觉至少有一万块

她真挚地跟我说，徐医生，我们这次回来匆忙，没带多少现金，你给我个卡号，钱不够我再补，只要你能把我们闺女治好，花多少钱无所谓。

我算看明白了，这夫妻俩又要用钱买我，然后当甩手掌柜了。

有这样扭曲的家庭，孩子的价值观能不歪吗？

我严肃地把钱推回去，告诉他们，钱真不是万能的，能治好孙莹莹的关键在你们，不在我。

我问他俩，前几天是孙莹莹的生日，你们祝她生日快乐了吗？你们陪过她一起过生日了吗？

夫妻俩不说话了。

我又说，孙莹莹的龅牙很严重，这样下去会导致凸嘴以及嘴唇闭合不严，对于青春期爱美的小姑娘来说，怎么可能不自卑？

矫正牙齿的费用不低，但对你们家来说不是问题，为什么你们不能拿出一点点时间陪孩子去呢？

夫妻俩似乎想到了什么，彻底沉默了。

我留了张名片，让夫妻俩抽出时间带女儿来挂号，患有强迫性心理行为的人，极大可能存在心境障碍共病。从医学角度分析，孙莹莹还有可能存在抑郁障碍或者双向情感障碍的可能，希望他们重视孩子的心理健康，偶尔暂停一下赚钱的脚步。

临走前，我又重复了一遍，有时候，钱真的不是万能的。

万幸的是，两天后，在父母的陪伴下，我终于正式接诊了孙莹莹。

6

孙莹莹的初诊表，为了方便阅读，我把信息整理在下面

从孙莹莹记事开始，就知道家里很有钱，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的吃穿，但是爸妈从来没抽出时间单独给她过一次生日，也没有带她去旅过游，每次听到其他小朋友讲这些经历，她都很羡慕。

虽然有保姆陪着，但毕竟比不了妈妈，那时爸妈很晚才回家，她喜欢把东西堆在地上，因为这样有安全感，只要有人走动，踢到她放在地上的东西，她就知道家里有人。

第一次见面时，她无比爱惜的普拉达包，是妈妈唯一一次和她逛街，主动买给她的礼物。店员跟她说，宝贝，你妈妈好爱你呀，这只包是限量款，很多人想买都买不到呢！

但这句话反倒让孙莹莹迷茫了——妈妈爱她，为什么不愿意陪陪她呢？

她问过妈妈，爸爸妈妈到底更爱钱还是更爱我？

妈妈的回答是，乖宝贝，爸爸妈妈赚钱都是为了留给你啊，你记着，爸爸妈妈的钱在哪儿，爱就在哪儿。

对于注重利益的成年人，尤其是她爸妈这种生意人来说，这句话没什么问题，但对于心理仍在发育期的孩子来说，这句话无疑成了她感情观扭曲的推手。

她用不停买东西证明父母爱自己，不管这物品是否需要，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买东西付钱的那一刻。

没钱就和父母要，再把买回来的东西堆进空空的房子里，她用这些方式，营造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她不喜欢别人来自己家，因为家里堆着爸妈的爱，陌生人靠近这些爱，会让她感觉危险。

甚至爸妈提出让她和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住一起，她也不愿意，她必须活在自己那方小天地里，只有和这些“爱”靠得近一点，她才觉得安全。

“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做牙齿矫正吗？之前他们其实提过很多次，但我不想去。因为我十岁生日那天，爸爸妈妈答应过我，会陪我一起去。”

孙莹莹眼中泪花闪动，但讲到最后，她竟然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了，甚至笑着说，自己太矫情了，明明家里很有钱，自己却还无病呻吟，很多人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也没见人家天天哭天抹泪。

听到这里，我发现她已经出现了一些自我认同混乱的症状。

我告诉她，想哭就哭出来，你的情绪应该被看到，特别是难过的时候，不要用自我批判来一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害怕家里空荡荡的大房子的时候，你就该大声哭出来，告诉爸爸妈妈，你害怕。

孙莹莹眼眶又红了。

我接着说：“其实你的需求一直都没变，你只是需要爸妈陪陪你，对吗？”

这句话终于打开了孙莹莹的情绪阀门，在诊疗室里，孙莹莹放声大哭。

孙莹莹的治疗进度比我想象的更快，毕竟是孩子，除去她的心理障碍，其实比治疗成年人相对更容易。

转眼就过了三个月，已经过完年，冰雪开始消融，整个城市都呼吸着万物复苏的空气。

这次见面，我告诉她之后可以不用来复诊了。

她一左一右挎着爸妈的胳膊，说已经按我的医嘱慢慢减少药量了，最近一个月都没有想买东西的欲望。

她还笑嘻嘻地和我展示自己戴着矫正器的牙齿，“姐姐，我要当好长一段时间的钢牙妹啦！”金属的矫正器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后记

过度购物大多数时候，是一种隐性的情绪调节行为。

拿孙莹莹的“购物强迫”来说，背后是一种长期被忽略的家庭依恋缺失：她被父母“训练”成用“钱”“消费”来换取爱，久而久之，购物就变成了快速止痛的方式。

写下她的故事，我其实一直在想：很多成年人并不是物质欲旺盛，而是把“买东西”当成暂时填满自己孤单感的方式，一种自我精神安抚。

如果你读到这里感到一点点酸涩，请记得，这不是你的错。

愿你慢慢学会——不靠“买”，也能获得爱；不靠“清空购物车”，也能让心获得满足。

作者：徐晓

本故事整理者：刘栎山 责编：王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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