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中学学生会的干部们手持记录本,在宿舍里对同学进行“纪律检查”,他们的姿态和语气仿佛是真官场的小小缩影;而在另一端的顶级国家机关里,年轻的名校毕业生们已经开始参与决策影响千万人的政策。
这是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世界,却在权力认知上形成了奇妙的衔接。最近,湖南南县六中学生会的一系列事件引发关注,据家长反映,这个本应服务同学的组织已沦为“校园特权阶层”。他们滥用纪律检查权力,对同学进行不合理处罚,甚至有人公然向同学索要物品。而校方在调查后承认,学生会在工作中确实存在“方式简单、处理尺度不准”的问题。
南县六中的情况绝非孤例。细心观察会发现,不少学校的学生组织已悄然演变为微缩的“官场”,提前为年轻人上了一堂生动的权力课。在一些中学和高校,学生会干部查寝时被称为“实地调研”,寝室长介绍情况被称作“详细汇报”,干部发表意见则成了“表示肯定”和“强调”。这种充满官味的表述不仅出现在口头,更深深烙印在学生会干部的行为方式中。
几年前,黑龙江某职业学院的女生干部嚣张查寝视频曾引发热议:“看清我们六个的脸,我们来了就是查寝了,除了我们六个谁管你们都不好使,明白了吗?”这种权力幻觉下的嚣张气焰,活脱脱是官场不良风气在校园的翻版。学生组织的官僚化问题已引起学界关注。有研究指出,这实质上是青年对社会官场文化的一种“角色模仿”和“权力想象”。在学生干部权力观形成的关键期,这种模仿与想象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们的价值观塑造。
更令人担忧的是,学生组织的选拔机制也出现了问题。有家长反映,部分学生会成员成绩不佳,品行也有待提高,而那些真正优秀的学生,却因无法接受学生会的歪风邪气而选择退出。
当校园“学生官”们还在练习权力基本功时,他们的学长学姐已经登上真正的政治舞台。近年来,一股强大的力量正推动着顶尖名校毕业生涌入体制,其规模前所未有。一批特殊高校成为名副其实的“干部孵化器”。北京电子科技学院、上海海关学院、外交学院等院校,以其高比例的体制内就业率吸引着无数有志于仕途的学子。这些学校的毕业生进入党政机关的比例惊人,但它们只是名校生涌入体制的冰山一角。
真正的“直升机式晋升”通道属于选调生制度。清华、北大等顶尖学府的毕业生通过这一渠道,可直接进入省直机关,起点之高、晋升之快令普通公务员难以企及。这一通道竞争异常激烈,中央选调生的名额全国仅有约四百人。各地方政府也纷纷推出人才储备计划,向全球顶尖名校毕业生抛出橄榄枝。以上海为例,其对全球排名前一百高校的留学生提供了免笔试、高年薪、快速落户和货币化住房补贴等优厚条件。体制的大门,正特别向这些精英学子敞开。
面对这股名校生涌入体制的浪潮,人们不禁要问:是什么驱使这些天之骄子放弃或许更具挑战性的道路,而选择相对稳定的体制内工作?求稳心态在青年群体中的扩散是显而易见的。前些年,街道办等基层单位招录“清一色全是清华、北大的硕士毕业生”还曾引发“人才浪费”的讨论。如今,这种选择已成为常态而非例外。
对不少人而言,稳定本身就是一种福利。特别是在外部环境充满不确定性的情况下,体制的稳定性、保障性形成了强大吸引力。一位体制内年轻人直言:“当公务员只要没有太高的物欲,基本的衣食住行组织一定会有保障。”“名校光环”在体制内同样能带来加持。有受访者指出:“领导知道你是名牌高校毕业的会比较器重你。”这种身份优势在体制外尤其是能力导向的企业就难以体现。
来自家庭与社会的期望同样影响着毕业生的选择。“父母传统思想肯定是觉得公务员好”,一位受访者坦言。在不少家长眼中,公务员依然是地位高、有保障的“好工作”。还有导师会给学生做思想工作,说服他们体制是其最终归宿,因为这“是过来人的经验”。
怀揣各种期望进入体制后,这些“天之骄子”面临的现实往往比想象中更为复杂。理想与现实的碰撞,让不少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他们发现,在体制内拼搏的不再全是专业知识和技能,更需要不断学习体制内约定俗成的规矩,提高“体制内专业度”。一位年轻人感慨:“在互联网是拿能力说话,而在这边能力不是最重要的。”
光鲜想象的背后,是大量枯燥、琐碎的事务性工作。有人调侃自己的工作内容是“学生助理的工作内容、起征点的工资收入”。这种落差感让不少满怀激情的年轻人逐渐感到失望。内心的挣扎时刻困扰着他们。有人难以适应体制内的节奏和氛围,感到被消耗,时刻想着“向外逃离”。一位受访者甚至在社交媒体上坦言:“梦到面试入职互联网了,恨不得醒来就去上班,刻在骨子里的想换工作。”
但也有一些人经过基层锻炼,逐步成长为骨干。如清华毕业生石磊,从村官做起,九年后获得提拔,任南京市级机关部门正职。他的成功案例,成为选调生制度的一个正面注解。
在众多名校生争相涌入体制的浪潮下,一些冷静的观察者开始思考:这种趋势对社会发展而言,是否意味着某种隐忧?当最优秀的头脑纷纷追求体制内的稳定,我们可能会失去什么?创新的活力、冒险的精神、多元的价值取向,是否会在这种单一的职业选择中被逐渐稀释?
一位受访者点出了体制内工作的本质:“咱们公务员本来就是‘人民公仆’,‘仆’这个字形象且到位,是很耐人寻味的。”这种“仆”的角色定位,与名校生常被期待的引领创新、推动变革的精英意识之间存在微妙张力。更现实的是,体制内的工作环境并非适合所有人。有人直言:“这份工作至少得有一点是让你满意的,如果它很闲但没什么钱,我可以接受;或者是它很累但是钱很多或者很有意义,我也能接受,但它不能一头都不占啊。”
体制内的一些固有特点,也令习惯了能力导向评价体系的优秀学子感到不适。“有能力又老实的人是苦大头”,一位年轻人直言不讳。还有过来人提醒,体制内的工作会让你看到自己二三十年后的样子,不少年轻人不愿意过这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从南县六中学生会的小权力舞台,到国家部委的大政治舞台,一条清晰的轨迹正在形成。那位从清华毕业、当了9年村官后获得提拔的石磊,或许就是这条道路上的一个成功标本。而那些在体制内感到压抑的年轻人,依然在朋友圈发着“假期第三天依然在单位”的动态,一边抱怨一边等待——等待28岁可能分到的房子,等待五年服务期的结束,或是等待一个逃离的机会。
体制的大门之内,这些中国最聪明的年轻人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精神变迁,他们的集体选择,不仅关乎个人命运,也将深刻影响着这个国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