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林小英,博士,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教育质性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育领导与政策系主任。主要研究领域为:教育政策研究、质性教育研究、教师专业发展。著有《县中的孩子》等。
上大学后,我跟城市的同学聊天,说我花两三年就能弄懂城市生活,但你们花一辈子也不可能弄懂农村生活
笔者:您写的《县中的孩子》这本书受到很多家长关注,而您本人也是通过高考,从农村走进了城市。请问,县中教育对您的意义是什么?
林小英:应该说县中教育托举了我。1975年,我出生在湖南长沙百熙村。上大学前,我从未去过城市。我进的第一个城市,就是北京。
我因为从未进入城市,所以头脑中没有城乡差别。当年,我就是井底之蛙,庆幸的是,没人拿我跟别人比较,我也不跟别人比较,所以从小学到高中,我一路安稳地走过。
我上中学时,听说长沙市街头有红绿灯,心想:白天太阳那么大,点一个红灯或者绿灯,行人能看清吗?
于是,我好奇地问一个进过城的同学,他轻松地回答:“等你到城里就知道了,现在操什么心呢。”我一想,是这么个理儿,就把对城市的好奇放下了。
当时,班上有几个从长沙转学过来的城市孩子,跟我们农村孩子一起学习、吃饭,我没觉得他们跟我们有多大差别。
我虽然没有离开故土的强烈愿望,但上学是有阶梯的,上了小学上初中、高中,然后上大学。在我看来,人生就是自然的拾级而上。
高中毕业前夕,同学们相互留言。有个城里同学给我留言:“20年后相见,我们还要一拼高下。”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告诉他:“你是长沙的,但我将来不去长沙,我要去北京。”
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北京好不好,只觉得北京是首都,肯定比省会好,我的起点比他低,所以我必须跨一大步,才能超过他。高考后,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下来,我的愿望果真实现了。
笔者:从小地方到大都市,您适应吗?
林小英:农村孩子初入城市的窘迫感,我是有的。但我有个优点,大大咧咧,不太在乎别人对我的态度。到了城里,我奉行一个原则,不懂就问。
刚到北京时,我不知道怎么按电梯,就问同学,一问就知道了。
我也不懂城市的交通规则,并因此出过糗事。那是我上大一时,一天我从学校骑自行车出来,要去十字路口的斜对角,但不知正确走法。见有人斜穿过去,我也斜穿过去,不料被警察抓个现行。
警察给我敬了个礼,让我把自行车推到岗亭,告诉我应该怎么走,然后给我一面小红旗让我执勤,说抓到下一个违反交通规则的人才能走。
就在学校门口,多丢人啊!我背对行人杵在那里15分钟,警察看不过去,把自行车还给我,让我走了。
虽然丢人,但我没把这当成多大的事,而且警察的做法让我感觉还挺温暖。上大学后,我宿舍里的6个人,3个来自城市,3个来自农村。我跟城市的同学聊天,说我花两三年就能弄懂城市生活,但你们花一辈子也不可能弄懂农村生活。
我有个老同学说他最佩服我的一点就是,我可以在城市生活和农村生活之间自由切换、无缝对接。其实,直到博士毕业留校,我也没觉得自己是城市人。

我说的县中“塌陷”,不是硬件没跟上,而是人心和期待不似从前。教育,不能只看硬实力,还要看软实力
笔者:聊完农村孩子,我们再来聊聊县中。您写《县中的孩子》这本书,是缘于您的出身和个人经历吗?
林小英:不是。我是在对富士康员工进行调研时关注县中的。我三次进入富士康,发现他们的员工大多是县城中学或者中专毕业,他们说“在学校,我们是不被期待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
随着经济的发展、互联网的普及,县城孩子和城市孩子的差距应该越来越小才对,为什么鸿沟依然存在?于是,我花了4年时间,走访了6省7县25所中学。从硬件上看,县城高中和北京的普通高中,不管校园环境、网络布线、塑胶跑道,还是多媒体教学,会有一些差别,但差别不大。
笔者:那您为什么在书中说县中“塌陷”了呢?
林小英:我说的“塌陷”,不是硬件没跟上,而是人心和期待不似从前。教育,不能只看硬实力,还要看软实力。
我去过两所县中,硬件都不错,多媒体设备齐全,就是没人气。有所学校,走进教室,黑板上的字还是去年写上去的“庆祝六一儿童节”。这就像一个农村人在城市挣了钱,回老家盖新房,然后又回到城市打工,结果老家的新房压根儿没人住,荒凉感扑面而来。还有一个小学,一个班只有三四个孩子,成绩拔尖儿的都走了,家长有本事的也把孩子转走了,这三四个人成绩一般、家长没“门路”,就这样被“剩下”了。
还有些学校有人气,肩负着国家的义务教育任务和基础教育使命,却不能像重点中学那样得到好的资源。
这类学校的委屈最多:好老师不给我;有了资金,也是先拨给中心学校再拨给我;培训名额就分配给我两个,教研组的老师不能都去;等等。
我还发现,现在很多老师不会讲课。在公立学校,似乎只有站在讲台上才是讲课,站在课桌边给孩子“聊课”就不是讲课。
因为教育行政部门对老师上课的仪态仪表和师德师风都有严格要求,所以现在老师不敢随便摸学生的头;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要避免任何肢体接触;学生打架,最好把双方家长和校长都叫来,老师不要插手,免得“惹火上身”……各种要求让老师不敢有所发挥,只能自我束缚——站在讲台上,领着学生把课文念一遍;布置作业,然后把作业本收上来;督导进校检查,教案、作业本、考卷交上去都过关了,然后万事大吉。
承担这种后果的,是被“剩下”的孩子们。

人生漫长,累了停下来休整一下,甚至往后退几步,都要允许,因为这或许能让孩子走得更远
笔者:在一起访谈节目中,有人问您“国内教育是否太卷”,您毫不犹豫地回答“就是”,并说:“当人吃饱穿暖了,最重要的能力是玩。”“如果你做的所有事情只是为了谋生,那你的一生就是在服苦役。”
这段发言的视频被放在网上后,播放量高达几十万,您一下子火了。但也有网友强烈质疑您:“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上车了,就叫下边的别挤了!”
请问,您为什么那么反对教育内卷?
林小英:中国的教育内卷,反映了深刻的社会矛盾:一方面家长和孩子饱受内卷之苦,渴望改变,渴望素质教育能真正落到实处,另一方面很多人认为高考是社会公平的体现,是底层孩子逆天改命的唯一途径。
我反对教育内卷,反对的是无效的过度竞争。如果学习纯粹是为了赢,至于是否有收获,是否心情愉快,根本来不及关心,这种卷就真的毫无意义。
人生漫长,累了停下来休整一下,甚至往后退几步,都要允许,因为这或许能让孩子走得更远。
我上小学时,孩子可以留级,但是现在学校似乎不让留级了,因为义务教育靠国家财政支撑,所以要求在某学年出生的孩子必须一起往前走,不允许掉队。这意味着孩子必须一茬一茬地往前走,形成整齐的队列。
但孩子是人,不是机器,不可能永远在队伍里整齐划一地往前走,累了歇一歇,或者遇到好玩的事开个小差,都很正常。因为是否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否真的想去那个目的地,只有孩子自己最清楚。
每个孩子都是独特的个体,对他们而言,有意义的事情是不同的。好的教育是帮助孩子学会自我探索,帮助孩子找到属于自己的、把一生过好的方式。好的教育应该尊重每个孩子,提供多元出口,避免评价体系单一。
笔者:您认为好的教育应该怎么做?
林小英:第一,要让孩子劳逸结合。
调研中,我遇到楠关镇县二中的闻校长。闻校长每月在学校组织一次活动,鼓励师生共同参与。他没有刻意强调这是素质教育,而是朴实地说,孩子们不能只专注于做题。
很多家长受所谓成功学的误导,让孩子投入更多的时间学习,导致孩子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学习,结果成绩上去了,身体垮掉了。这种局面真的不能继续下去了。
第二,要给老师、孩子一定的教学自主权、学习自主权。
当前的教育体系比较重视可测量的结果,如升学率等,老师的绩效考核也被量化和细分。新课改中,老师需要集体备课,一个年级一个科目的进度是一样的,导致教学失去灵活性、个性化。
事实上,孩子的成长无法统一和量化。比如,按照入学规定,2015年9月1日出生的孩子和2016年8月31日出生的孩子,在同一年级学习。学着学着,2016年出生的孩子跟不上了,能不能留一级、等一年,这样说不定他就开窍了。要给孩子容错的空间,“走弯路”并不全是坏事,它往往会反哺孩子在其他领域的成长。

第三,要让孩子获得友情。
很多学校片面地强调成绩,导致同学间恶性竞争、关系冷漠。我们忘了在学校收获的友情是可以滋养孩子的。如果学校、家庭不刻意打压,孩子就能在日常的互动中产生友情,从而获得精神滋养。
第四,要看到并尊重乡村教育(农村和县中)的优势。
很多家长认为,乡村教育不好,只有城市教育才好。其实,乡村教育和城市教育各有利弊。
我读县中时去地里插秧,腰酸背痛,体会到劳动的艰辛,也锻炼了身体;我和小伙伴在春天的田野上翻跟头,旁边的紫云英如霞似锦,特别有诗意。这也是一种教育啊!如果县中学校能利用好农村背景,完全可以为孩子提供城市教育所没有的价值。
当下,经济环境和上升路径都发生了变化。虽说上好学校依然暗含个人成功的可能,但是目前的就业环境和30年前已大不一样。人口红利渐渐消失,孩子未来面对的是更宽松的就业发展环境,并非狼性十足的竞争。家长要了解宏观环境的变化,别让孩子太卷。毕竟教育的目的,不是选拔了多少孩子、淘汰了多少孩子,而是让每个孩子都找到适合他的模式,让他活得安宁、幸福。
END
作者:远 方
编辑:壮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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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妇女生活·现代家长》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