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箱：tbeducation@daznet.cn

文丨李彤编丨KK

2025年春天，复旦大学（下文简称“复旦”）因一场专业体系的“大手术式”改革备受关注。

校长金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复旦将从2025年的本科招生开始“跳出现有的学科概念，将工科学院拆分为6个创新学院”；对文科“优化升级”，“文科招生的比例，从原来的百分之三四十降到百分之二十”。“人才培养的基本单元，将从‘专业’变为‘项目’。每个项目，可能由一个或多个学科支撑，学生可以拿到一个或多个学位。”

金力表示，对学生而言， 这意味着高考录取到哪个专业不再重要，入学后可以按自己的兴趣和能力选择适合的项目。

5月30日，复旦大学校长助理陈焱再次公开强调：“以项目为基本单元的培养体系赋予学生自主构建自己知识结构的权力和能力。”此外， 为彻底打通“立交桥”，将推广实施院系内部自由选专业，跨院系自由转专业的政策。

复旦不过是我国大学专业改革的缩影，在人们察觉不到的地方，全国高校的专业格局都在经历着巨大的结构性变革。

如果你关注近几年的招生动态，可能会发现很多完全不认识，也想象不出的专业方向。

2025年，教育部公布本科新增的29个专业中，出现了时空信息工程、数字戏剧等新鲜专业。复旦新增了“社会工作-人工智能”“法语-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等24个双学士学位。南京大学成立了新工科学院，课程融合AI、自动化、物理建模，不再区分机械/计算机。不久前，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纷纷扩招，扩招的专业也都是交叉学科、新工科……

专业的定义和边界，正在被重新讨论。

过去我们对大学专业的认知是清晰的、线性的：文史哲、理工科、社经法。而如今，这些概念似乎变得模糊，从“优化文科”到“人工智能+X”，一系列交叉与融合正在打破这些界限。

这些看似遥远、宏大的变动，实则将直接影响到高中生的未来抉择。

新工科、新文科意味着什么，未来的专业生态会如何？大学期间，一定要选择学科交叉吗？不选的人会被时代甩在身后吗？

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这成了必须找到答案的问题。

单一学科不够了

“可以确定的是，对于未来的本科生而言，只学单一学科一定不够了。”研究专业制度近30年后，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研究员卢晓东笃定地判断。

如果观察近5年的专业数据，学科交叉趋势尤为明显。2020至2024年间，“双一流”高校新增数量排名前10的专业中，有8个涉及学科交叉，如人工智能、大数据管理与应用、数字经济等。

这种转变并非偶然，而是一种顺势而为。

2019年，教育部明确提出构建新工科、新医科、新农科与新文科，推动文理深度融通，打破学科壁垒。

2021年，交叉学科正式成为我国第14个学科门类。2023年，《普通高等教育学科专业设置调整优化改革方案》提出，到2025年优化调整20%的专业布点，明确支持高校围绕战略性新兴产业、区域发展需求布局交叉专业。

政策转变的背后，是时代需求的变化。

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经济实验室访问教授叶晓阳长期观察高考志愿填报与高校专业变动，他总结说：“过去3年以生成式人工智能（GenAI）为核心的技术革命已经远远超过教育体系的反应能力， 许多高校的专业设置仍沿袭着多年前的知识架构，而企业对人才的期待却在快速迭代。人的不可替代性也正在从专业壁垒转向价值创造。”高奥士（KOS）数据显示，2025年企业招聘需求中，跨领域复合型人才占比达37%，较2022年增长近两倍。

卢晓东则表示：“一方面，知识本身在扩张，这会促成新专业的形成与优化；另一方面，大学教育越来越面临着‘钱学森之问’的拷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 目前国家尤其需要创新，而创新就要求一个人的知识不能仅仅局限在一个领域。”

这在如今职业的多样性上也有所体现， 过去，一个专业就是一份饭碗，而现在职业转换更加频繁，领域也更加细分。

全球化智库发布的报告显示，新职业青年就业方式从相对静态、固化形态转向动态、多元形态。2021年～2025年，互联网营销师、数字化管理师、虚拟现实工程师、碳排放管理员、人工智能工程技术人才等20种新职业的人才缺口接近1.2亿，而这些新兴职业均要求个人掌握跨领域知识。

“你可能将来会从事你完全想象不到的职业。”卢晓东举了一个例子，他认识一个从中医专业毕业的朋友，先是在互联网大厂做了几年视频报道，认识到行业有衰落迹象后，他辞职创业，结合以前学的中医知识和工作积累的传播知识，做起了专门给医生打造人设、设计短视频脚本的MCN公司，“公司办得风生水起。”而在他之前，谁也不会想到，学科可以这样结合，这么狭窄的赛道也可以成为职业。

正因如此，卢晓东认为，如今复旦等高校专业结构的变革，是“走对路了”。

老师做好准备了吗？

政策变革从核心开启，如同巨大而精密运转的齿轮，高校、教师、学生各自嵌套其中，被依次带动，节奏不同，但方向一致。 而作为齿轮的最前端，高校教师们很早就已经感受到来自系统深处的变速。

卢晓东指出，在复旦公开此次改革计划之前，跨学科教育已在各大高校开展许久，而且逐渐摸清了方向。

跳出学科概念组建新的学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已有先例。

卢晓东曾兼任过北京大学元培书院副院长8年，亲自参与了北大元培书院的建设。在元培，每一个学生都对跨学科有真实的体感。他们在入学后的第一年无需确定专业，而是在学习文科、理科、通识教育的基础课程后，再确定专业方向。哪怕选定了方向，他们依然可以自由选择其他学院开设的课程，连寝室室友也来自完全不同的专业。允许多元探索之外，元培还开设了古生物学，政治学、经济学与哲学（PPE）等特色交叉专业，满足学生进一步跨学科的需求。与其理念类似的是，清华大学于2014年创办的新雅书院。

当社会尚未对学科交叉做好准备时，元培和新雅书院已经成为名校“顶端中的顶端”，不少优秀生源被跨学科探索制度吸引。近年来，其招生规模逐渐扩大，录取分数也逐年走高。有机会冲击清华大学的一名高三生曾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表示：“考得好就去新雅书院，再往下才是计算机、金融、电子信息类等专业所在的学院。”

相比于在特定院系内培养，一千多公里外的复旦，也早已为此次大改革做了不少准备。

这是一场更大规模、也更为普适性的探索。2022年起，为了培养适应时代的复合型人才，“2+X”培养模式开始在全校范围内推行。每位学生在完成通识教育和本专业课程之外，还可以基于个性化成长需求，完成“X学程”，进行跨学科、创新创业或专业进阶探索。

所以，当复旦新一轮优化重组专业时，一直在探索学科交叉教育的老师们并不意外。

近年来，文科面临着不少质疑，很多学生抱怨文科学了太多理论，却无法落地，在这样的情况下，高校教师不得不寻求解法，而“超学科的应用导向”，则是多数人找到的答案。

复旦文科院系老师邝云介绍：“在学生们看不到的地方，很多老师其实都已经开始在各个应用场景里扩展学科的领域了。” 事实上，复旦很早就开始人文社科+工科的超学科教育探索。例如，从2016年起，复旦建立了“服务学习”课程体系，旨在将多个学科的知识学习与回应社会具体需求结合起来。

“计算思维与信息素养”课程将编程、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技术与应用社会科学结合，从人群需求分析到方案设计，再到实施空间改造，既培养了学生的技术能力，也锻炼了与人互动、为人工作的能力。

另一门名为“原本性音乐教育与社区服务”的课程则诞生于社区发展与艺术教育的交叉。在这门课程中，教师学生运用“音乐生命回顾”的方式为老年人留住了艺术的百年口述史。原本各有脉络的两个学科领域，当被放回真实的问题和情境中，就能找到结合点，使教学和研究焕发出新的活力。

而随着技术的发展，传统文科可以进行更大跨度的学科交叉，回应真实需求，解决现实问题。

最近，复旦公布了2025年新设的24个复合型人才培养计划，其中包括“财政学-人工智能”“社会工作-人工智能”这样的双学士学位项目。邝云说：“我们没有停止探索。很多人之前觉得理工科的知识离我们很遥远。其实不然，人工智能与应用社会科学的结合是大势所趋，这是由基层的资源和需求决定的。比如我常年在西南地区开展工作，基层治理涉及的人群庞大，专业人才资源却很有限，对人群和需求的动态分析也因此受到限制。人工智能技术赋能基层治理和社会服务，能对提高人民的福祉起到巨大帮助。”

在期待与迷茫之中

齿轮继续转动，交叉融合的方向已然注定，可这进一步涉及高校内多学科资源的重组。当专业交叉的大趋势落到学生身上，他们的真实感受如何？

复旦新闻学院的毕业生王昊铭是2+X的首届学生，刚上大一时，他对这种跨学科培养模式充满了期待，“很多学校都在宣传复合能力，当时觉得这个好厉害，好像我真的会成为多方面的人才。”

可真正开始学习后，迷茫、失落、调试，几乎成了学生的常态。

相比于主修专业，跨学科学程修读的课程有限。想让学生快速进入一门全新的专业，还要保证不与主修专业产生冲突，往往会遇到课程衔接不顺畅的挑战。

王昊铭提到，度过大一的适应期后，他和同学们都是大二下学期才开始修读跨学科学程。出于兴趣，王昊铭选择了韩语方向，他努力在第一学期拿到了好成绩，却发现如果想要在毕业前完成跨学科学程规定的16学分，必须在下一个学期内同时修读基础韩语Ⅱ和韩语进阶课程。“相比于基础韩语，这门进阶课难度骤升，是韩语专业的学生在大三、大四才会上的课，对于我这个刚接触韩语半年的人来说，想听懂根本不可能。”

王昊铭试图联系任课老师，老师也没有办法解决，只表明这门课“不建议外院学生选”。最终，他遗憾地放弃了这个跨学科方向，改为自学。

跨学科学程涉及不同院系间资源的联动与重组，这又涉及学科内有限资源的分配问题。广播电视学专业的刘芸选择了文博方向，她对田野考古技术、文博摄影等课程很感兴趣，但这些核心课程却并不对外院学生开放。刘芸还发现，文博系的同学每个假期都会进行田野实践，她都没资格参与，她理解有限的教学资源要优先服务本院学生，但“缺少了这些东西，你一直就是个门外汉，更别提进一步找到它和我本专业的联系了”。

更现实的问题是，跨学科学习意味着更大的学业压力，哪怕课时不多，学生们普遍比学单一专业辛苦，疲惫感是常态。且由于跨学科学程的成绩统一计入总成绩，很多同学哪怕对某一学科感兴趣，也会出于功利的考虑，选择一个更简单，更好拿成绩的方向， 主动文理结合的同学寥寥无几。

在邝云看来，学生们的困惑和不适“是很正常的”。一方面“单一学科发展多年，已经构建起了一套自己的知识传统和理论体系，学科之间是有壁垒的”；另一方面，学科交叉打破了过去在单一专业按部就班学习的“安全感”，学生必须有更强的自学能力。“主动摸索如何打破学科的壁垒。从多学科到超学科，学生最终要将目光移向更广阔的社会领域，回到实在的人与人的关系中，回到真实的生活场景以及最紧迫的需求和问题中。”

在期待与迷茫之中，学生需要不断调试，跟上齿轮的转动，而整个学科交叉的系统，也需要依靠学生的反馈，不断磨合。

而很多时候，跨学科的效果还需要再多一点等待。

跨专业修读了政治学与行政学后，广播电视学专业的王芷若发现，曾经对她来说晦涩难懂的媒介技术导论课程，可以从政治思想史中找到思路。后来，她又做了有关展览、活动策划的实习，这些新闻实践时常会与政治学里的城邦、公共交往产生关联，她渐渐更清晰地感受到学科交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王芷若回忆：“本科阶段我困在成绩、密集课程的疲惫里，对学两个专业的知识只有怨气，一直到最后都没品出学科交叉对于我有什么用，但过了这个阶段， 随着阅读量的积累和实践的锻炼，我才逐渐找到了两个学科的关联。”而在凌晨的咖啡馆里，曾和同学因对苏格拉底的理解不同而争论的画面，也成为她大学时光里珍贵的一幕。

学科本无界

那么，当齿轮转动到足够精密的那一天，我们可以期待怎样的专业生态？目前又是否有比较好的案例，让大家看到学科交叉的未来？

在卢晓东看来，现在专业结构、跨学科改革的方向真正回归了专业的“本意”。

学科间本没有严格的界限划分。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普朗克曾说过：“ 科学本就是内在的整体，被分解为单独的部门，不是取决于事物的本质，而是取决于人类认识能力的局限性。实际上存在着由物理学到化学、通过生物学和人类学到社会科学的链条，这是一个任何一处都不能被打断的链条。”

几年前，卢晓东在跨学科的基础上结合哲学理论，提出了“重混”概念。他认为，大学跨学科的变革不应该是静止不动的，而应该持续保持动态，持续建构个体的知识结构，使得教育、人才成长能够与技术创新、经济创新所需要的人才生态匹配起来，适应之后，进而引领技术和经济的创新与进化。

他觉得目前清华大学的未央书院是一个很精彩的案例。未央书院在2021年推出了重大课程改革，将数理核心课程模块与12个技术模块进行重混，开设了“数理基础科学”+“环境工程”“土木水利与海洋工程”等12个双学位，填补了诸多专业课程设置的结构缺陷。卢晓东说：“其实今天复旦的新工科创新学院与未央书院是同样的方向。”

此外，我们也可以期待个人专业的诞生。一些高校允许学生自行设计个人专业，专业方向不限，只要满足基础课及学分要求即可。

1974年的美国印第安纳大学里，从小爱猜谜的维尔·肖茨拥有了我们这个星球上唯一的“谜语学” （enigmatology）学位。今天，他执掌着《纽约时报》的纵横填字谜和NPR周日字谜这两个字谜领域的顶尖栏目。

2018年，日本决定“培养面向未来不可预测的人才”，在九州大学等院校成立文理融合学部，在这样的共创学部，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问题，跨越学科、学院组织课程，建构属于自己的“个人专业”。一名学生因祖父母是农民而有农村生活体验，研究项目为“消除农业收入不稳定”，其个人专业为“农学、经济政策和经营”。

另一名马来西亚留学生也基于个人经历，对日本社会的“无意识偏见”感兴趣，设立了“异文化、认知科学和偏见”个人专业。

目前，位于成都的电子科技大学已经进行了两年学生自主设计个人专业的探索。2024年，73名同学拥有了“私人定制化”培养方案，方向包括“机器学习与计算机视觉”“英语+法律”“人工智能+无人机”等。

卢晓东感慨道：“这样的人才不就是钱学森先生所希望的创造性人才吗？” 学科交叉融合的本意，不是要强行打破界限，而是希望提供更多可能性，让不同的人找到通向未来的方式。这是他期待看到的未来专业生态。

他觉得专业的丰富程度，以及学生专业知识结构的丰富程度应该像大地一样，就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这是一片具有 “不可赶超的丰富性的交响齐奏”的大地、作为“群山与大海、风暴与大气、白昼与黑夜、树与草、兀鹰与骏马的交响齐奏”的大地。

而在这片大地上，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兴趣，搭建自己的知识结构，进行或多或少的交叉。长成细菌、长成土壤、长成飞鸟、长成可以遮盖一方土地的大树、长成任何事物。

文中王昊铭、刘芸、王芷若、邝云为化名。

K12 成长与教育社区

追踪前沿资讯 洞察成长规律

挖掘充满温度的故事 探索融合世界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