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岁这年,夏希做了两个改变人生的决定:一是赴芬兰攻读硕士,二是带 11 岁女儿一起离开国内 “内卷” 环境。在此之前,她的人生充满遗憾 —— 非全日制本科学历让她在职场屡屡受限,14 年辗转广州、北京,月薪鲜少过万,考研失败更是让她对自我价值产生怀疑。
芬兰成了她的 “新起点”,芬兰的教育体系以公平、普惠、快乐、自由、创造力闻名世界,芬兰人从小学到大学,上学都是免费的。芬兰也在《世界幸福指数报告》上,连续 8 年蝉联榜首。
在芬兰的四年,母女俩成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夏希在坦佩雷大学课堂上克服 “不配得感”,一边攻读硕士一边打零工补贴家用时,女儿正为芬兰语授课的历史课在图书馆预习;当夏希筹备创办文化公司时,女儿已适应校园生活,甚至开始规划暑期工与高中方向。
她们也曾共同面对难题:夏希因语言障碍在职场碰壁,女儿因文化差异困惑许久才交到朋友;女儿带着中国应试思维追求高分,夏希则努力尊重她的选择。这场异国之旅,不仅是夏希的人生重启,更是母女俩在相互支撑中,共同寻找成长答案的旅程。
以下是夏希(小红书账号:@40 妈妈闯芬兰)的自述:
我 2007 年大专毕业,考了专升本,后面三年,边上班边读完了非全日制本科。这个学历很水,说白了就是混个学位。
在国内上班的十几年,我做的很杂,人力资源、企业咨询、乐团推广、剧场运营、留学教育,这些我都干过。工作的地方都是小公司,一般就十几个人。我的月薪也很少过万,工资最高的一份工作,每个月能挣到 1.2 万元,但我和老板磨合不顺利,只干了三个月。
之所以换这么多行业、职业,我觉得是在职业生涯中一直缺乏指导,只能靠自己摸索。我没有去大公司的机会,在工作中遇到比较优秀的人,也会因为自己的学历自卑。2015 年,我考过一次研,英语是我最擅长的学科,我就报了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英语翻译专业,最后没考上。
我觉得自己在学习上开窍是比一般人晚的,但在国内没有继续上学的机会。工作中,我也没实现什么人生价值。
我不甘心。
这也是我出国上学的重要原因。
2019 年,我在广州的一家留学机构里工作。公司员工不到 10 个人,我什么都做——写公众号推文、带游学团去国外、给学生上英语课。一次要推广芬兰的游学团,我查了很多资料,对芬兰产生了兴趣——它的 PISA 成绩当年全球第一,崇尚快乐教育,自然环境也很好。我很好奇,既然是快乐教育,成绩怎么还能那么高?
2020 年初,我请了年假,带女儿去芬兰玩了一周。民宿的房东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他们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小孩有时候会吵闹,但他们并不会大声斥责,而是用平和的语气和孩子沟通。我们一到,他们立马出来迎接,介绍附近的餐饮和景点。他们的分寸感很强,我感受到浓浓的热情,但也有自己的空间。
我很喜欢音乐和艺术,去了赫尔辛基的岩石教堂,在那里听了场音乐会。芬兰人非常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这座教堂的内壁,是未经任何修饰的岩石的本来面貌。教堂顶部为圆顶,由 100 条放射状的红铜梁柱支撑,再镶上透明玻璃,阳光穿透进来,有一种非常纯粹的自然美。
「赫尔辛基的岩石教堂」
回国后,我就一边上班,一边准备雅思考试。我英语比较好,在公司里也给学生上课,雅思考过很容易。学校方面,我知道自己的学历不占优势,除了芬兰,申请的都是爱沙尼亚、瑞典这种不太热门的欧洲国家,申请的学校 QS 排名都在 100 以外。
最后有三所学校给我发了 offer(录取通知),芬兰的坦佩雷大学可以减免一半的学费,芬兰又是一个相对安全、对华歧视很少、有学生毕业工作签证的国家,就接受了这个 offer。专业是教学、学习和媒体教育,属于教育学的范畴。
我有一个女儿,2021 年我们去芬兰时她 11 岁,在广州读小学五年级,我在她 2 岁时离婚,独自抚养她至今。她当时面临小升初,成绩一般是八九十分,处于班级中游。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但老师还是经常给我发消息,让我多关心她的学习,给她报课外班。
老师频繁找我,以及给她辅导作业,都让我很烦恼,女儿压力也很大。在国内就是这样,你再怎么不想卷,也会被周围的人逼着卷起来。所以我拿到 offer 的第一时间,就给女儿申请了到芬兰的居留许可。
这背后有我对教育的理解和对女儿的期待。中国、美国、英国都是精英教育,是寻找一堆人里最优秀的人。我们都知道,在中国,成绩好的学生会被老师优待、被夸奖、被评奖评优,而大部分孩子只是社会的螺丝钉。
但芬兰是全民教育,它会把资源分配给所有孩子。举个例子,无论你是哪个国家的孩子,只要接受的是非英语项目的教育,就都是免费的。我的孩子在芬兰读小学、初中,包括未来的受教育,都是免费的。我后面读博也是免费的,还有工资拿。
如果你在工作之后,还想继续上学,也不需要交学费,政府还会有助学贷款、住房补贴等很多福利。有的企业还规定,如果员工待满5年,会有“学习假”,老板很欢迎员工去上学,再回来上班。
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个很出众的人,在学习和工作中也没有受到任何的资源倾斜。我女儿如果也是这样一个孩子,我不想让她重复我的路。我带她来芬兰,不是为了让她成为多么成功的人。我希望她哪怕成绩很差,也有养活自己的能力,这个社会也会有她的位置。
2021 年 8 月 7 日,我和女儿坐上了前往芬兰的航班。
「坦佩雷大学」
其实,在收到坦佩雷大学的 offer 时,我有些难以置信。它的 QS 排名并不高,全球 400 多名,和国内一些 211 大学差不多。但我当时有很强的不配得感,觉得自己很烂,学习也很慢,在国内都考不上研,却能去芬兰读研。
开学第一天,班里 20 多个人在大阶梯教室里上课,大家轮流上前做自我介绍。我当时 36 岁,是班里年纪第二大的,背景也是最差的。同学们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的之前就是教师,有的已经读了一个硕士。我有三个中国同学,他们毕业于中山大学、南京大学,学习能力都很强。面对她们,我很自卑,怀疑以自己的年龄和学习能力,能不能完成学业。
芬兰的教育体系给每个学生非常多的自由。我们两个学年有 120 个学分要完成,只有 19 个学分是公共必修课,包括芬兰语、学位基础知识、如何写论文、跨文化交流等等,剩下的是专业必修课和选修课。
并且,我可以考完试,看哪个科目分高,再把它放到教学大纲里,只要总学分足够就行。这样的设计,减轻了学生对选课和考试的负担,我可以选很多门感兴趣的课,都去听一听。如果觉得作业太难,或者没时间上课,我也可以随时退掉,非常人性化。
芬兰的教育理念体现最明显的阶段,是青少年教育。在纪录片《他乡的童年》里,小学生们被老师带到森林里,寻找不同的植物。孩子们充分发挥想象力,形容它们的气味,说有的像苹果、有的有“下雨的味道”、有的气味是“可爱的”,有的是“恶心的”。老师说,这是在培养孩子们和自然的关系,让他们学会爱惜、保护自然。在森林里,没有标准答案,一切都是对的。
据我所知,芬兰的幼儿园和小学,老师们被要求每天带学生们户外活动两次,可以去森林、公园,也可以去博物馆、美术馆。这些校外活动,既加强了孩子们和自然、城市、社区的关系,也让他们不局限于书本知识,产生对各行各业的真实兴趣。
我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有大量的实践课,比如木工、缝纫、烹饪。这些课程的设计,是确保孩子有独自生活的能力。女儿在缝纫课做了一件围裙、一件帽衫,在木工课做了一个挂钟、一个桑拿舀水桶。她时不时还拿回家一些面包、甜点,是在烹饪课上做的。
到了初中,每所学校还会有自己的特色班——有的是音乐、美术,有的是语言、经济、自然科学,有的甚至是马戏和滑板,每所学校都不同。女儿在小升初的时候,考了一个画画课,上了一所以视觉艺术为特色的中学。芬兰的考试很简单,女儿说她画得很烂,但还是考上了。
我不太关心她上哪所初中,每所学校的教学水平都差不多——芬兰的老师都是严格选拔的,硕士学历起步。女儿想去的就是最好的。
到了高中,这些特色还会细分,有点像国内的大学。比如媒体班还分视频和摄影,音乐班会分纯器乐表演、音乐剧表演、导演。芬兰的高中就开始使用学分制,有大量的选修课,必修课(比如数学)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选难度。你想上什么课,就可以给自己安排什么课。
从小学起,芬兰的学生就没有固定的教室了,不同的课在不同的教室上,孩子们也没有固定座位。在课间,你能看到学生们拎着书包在走廊里到处窜。
这种自由其实是把学习的权利还给了孩子。
我曾经去一所小学参观,一个四年级的教室里,一个学生坐在后面,旁若无人地用电脑打游戏。助教看到了,走过去,把电脑稍微合起来一点,小声提醒他不要这样。她不能关电脑,因为那样做会剥夺这个学生的人权。助教走后,那个学生又把电脑打开,继续玩游戏。我去开家长会,老师也会和大家强调不要迟到和旷课,但作用很有限。
相较而言,我女儿是另一个极端。她放学很早,一般下午 2 点就没有课了,但她几乎每天都要去图书馆学习。尤其是历史课这种对芬兰语要求很高的课,她听起来很吃力,就会提前把课程内容预习一遍,再去上课。
就像这样,芬兰的教育体系给每个孩子充分且平等的时间、空间、权利,让他们自由安排学习进度和学习内容。你想学习,或者不想学习、想做点别的,在这里都是可以的。这也让孩子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未来想取得怎样的成就,人生该怎么走。在这个年纪,他们就可以做主,并为此负责。
所以我一直觉得,来芬兰上学并不适合所有的中国家庭。对孩子有很高期待的,或者对孩子教育干涉较多、控制欲比较强的父母,以及非常不自律的孩子,都不适合芬兰。
芬兰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原则就是公平和平等。
举个例子,我女儿刚到芬兰上学时,先上了一年语言专班,到学校正式上课时,老师觉得她芬兰语依然不行,安排她每周再上一节语言课。为了保证公平,她必须少上一节其他的课。
这里要说明,给女儿选学校时,我特意选了用芬兰语教学的本地学校,而非用英语教学的国际学校。我希望能更好地观察芬兰的本土教育,也让她能融入芬兰本国的氛围,而不只是来“借读”。
老师对学生是一视同仁的,无论你来自哪个国家,什么阶层。《他乡的童年》里有一所小学,学生来自 25 个国家,说 27 种语言,老师会给每个孩子机会,让他们在广播中教同学们自己的母语。校长说,她不知道学生们的家长工作是什么、收入多少,这和她的教学无关,芬兰没有贵族学校。
这很可能是真的。我想和老师联系,要登陆一个全国通用的网络平台,在上面给老师留言。学校也通过这个平台,向家长发送孩子的考勤情况、成绩、课程表,开家长会也在上面通知。班级没有家长群,虽然我和老师有彼此的联系方式,但只有紧急情况下才会使用,更不会有家长在下班后给老师发消息。这对家长和老师都是一种尊重。
平等也体现在不同职业的社会地位和薪酬上。
芬兰的“普职分离”制度在上世纪 70 年代就开始实施,现在有 50%的芬兰初中生,毕业后选择去职业学校。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高度互通,学生在职校期间可以参与普通教育课程,毕业后也有机会进入大学继续深造。
这些具有职业技能的学生毕业后,薪资也不会低于接受普通教育的学生。包括卡车司机、清洁工,尤其是和工程相关的职业,工资能达到 3500 欧/月。但普通的大学生,毕业后工资也只有 2500-3000 欧/月。技能类的工作还会有加班费,整体工资会更高。
完善的劳动者权益保障、平等观念的持续浸润、从小兴趣和职业方向的引导、均衡的薪酬设计,让成为蓝领或者白领,更多是一种主动选择。
对于我来说,芬兰的生活成本是国内的两三倍,这里最低工资标准差不多是1650 欧/月,我和女儿通常的月开销在 1500 欧以下,有时 1000 欧也够了。当然,这样的生活标准是比较节省的,我们不会经常去饭店,购物和娱乐活动也要少一些。
我的学费当时获得了减免,两年的学费只要1万欧,芬兰学校普遍的学费在 1-2 万欧/年。我读书期间还会打零工,这四年挣的钱,完全覆盖了我和女儿的生活成本。
全球经济下行,在芬兰找份正式工作并不容易,通常要求你能熟练地说芬兰语。这对来自国外,年纪又比较大的我,是很大的挑战。我去年毕业,如果去找工作,可能只有中餐厅会要我。我现在和几个人合伙开了家公司,大家都有教育和艺术背景,做一些跨文化的交流活动。
我遇到的芬兰人都很友好。去超市,我用蹩脚的芬兰语结账,收银员会鼓励我;路上遇到陌生的行人,她会让我摸她的狗,跟我讲去中国旅行的经历;我和朋友在餐厅里讲中文,旁边有人打招呼,说要去中国旅行,问我相关信息。
正在经历青春期的女儿,面对的情况更为复杂。她一来芬兰,就面临着文化融入和交新朋友的问题。她的班里有亚洲人、欧洲人、美洲人,大家的文化背景和生活习惯都不同,一些我们看起来不好的习惯,在欧美国家的青少年身上很常见。她为此困惑了好久,直到这个学期交了一个中国朋友,情况才好一些。
她对学习的态度也和本地人不同,她马上就要上九年级了,学习压力很大。她的平均分接近 9 分(满分 10 分),我很满意,但她一直想去一所均分 9.3 分才能上的高中。芬兰的学校不排名,也没有中考,但多数高中是有成绩要求的,看的是申请者初中三年所有考试的平均成绩。
其实芬兰的教育,是尽量弱化考核这个行为的,希望学生学习,是为了掌握到学习的方法。但女儿已经定性在中国的应试思维了,她觉得学习就是要考试,考试就要拿一个好成绩,拿不到好成绩就上不了好高中。
她也有她的理由。她现在所在的初中,因为没有分数要求,也不分快慢班,一个班级的学生在学习能力和意愿上是参差不齐的。她经常和我说,老师布置的小组作业,都是她一个人完成。她想进入有成绩门槛的高中,和一群有同等学习兴趣的孩子在一起。
我不会影响她的人生选择,除非她问我建议。她成绩好也罢、差也罢,未来做蓝领、坐办公室或者做生意都行。我选择留在芬兰,就是因为这个社会能给她充分的自由,还能给她足够的托举。这也让我可以专注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上。
女儿刚满 15 岁,到了这边法定工作的年龄,她已经早早地找好了暑期工。我最近在申博,想在学术上更进一步,也一直在举办跨文化的艺术活动。我想是来到芬兰,让我的人生有了二次重启的机会。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夏希为化名,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