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项贤明，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成员

如今我国很多大学都建立了所谓“非升即走”的人事管理体制，并相应建立了一整套的考核指标体系。据说是借鉴了西方发达国家的先进经验，应能促进世界一流大学建设云云。然而，恰如南橘北枳，再圆的外国月亮，到了中土，往往就好似被放入了哈哈镜，扭曲变幻，令人目眩。偏偏我又没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信，总觉得还是我的觉悟修炼不够，总想证明这条被广泛认可之政策的伟大和正确性。这里仅就这些考核指标中最常见的一条，即获得某某级别的科研课题，尝试来做一点求证。

（1）因为获得某某级别的科研课题，代表一个青年学者为国家或社会作出了相应的贡献，所以，应当列为考核青年学者的重要指标。

且慢！获得某某级别的科研课题，就其直接意义而言，只是课题主持人获得了国家一定的资金支持，这是一种索取，而不是贡献。退一万步说，顶多只能说是获得了为国家作出贡献的机会，而且这位课题主持人的贡献，严格地说还要扣除已经获得国家资助的那部分，而那些没有获得国家资助却做出了科研成果的青年学者，倒是更应该得到表彰。那么，是不是获得某某级别的科研资助，是为国家和社会作出相应贡献的必要条件呢？恐怕也不是，不仅很多学科的研究并不以获得经费资助为前提，而且获得科研资助也不一定就能获得成果。未证毕。

（2）因为获得某某级别的科研课题，能表明一个青年学者的学术水平，所以，应当列为考核青年学者的重要指标。

这条理由看上去是很有道理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学者在自己的个人网页上把获得各种级别的科研课题资助都一一列在显眼的位置呢？可是，转念一想，考察一个学者的学术水平，首先还是要看其学术成果，而不是其获得某级别的科研资助吧？至于获得某级别的科研资助不是取得相应学术成果的必要条件，上面已经讨论过了。况且，长期以来众多学科的学术发展史似乎都能证明，获得科研资助的级别与科研成果的级别之间，好像很难建立一一对应的关联。那么，是不是获得了某某级别的科研资助，加上科研项目结项考核的严格管理，就可以保证一个青年学者能达到相应级别的学术水平呢？好像也未必，甚至还常常听说某某学者曾因获得某级别项目而得到职称等一系列优待，最终那个科研项目却因为成果缺乏而结不了项的案例。未证毕。

（3）因为某某级别的科研课题，是相应级别政府设立并资助的，反映了国家和社会发展的需要，青年学者获得该资助，就能为国家和社会发展做贡献，所以，应当列为考核青年学者的重要指标。

诚然！我几乎要被自己说服了。但是，稍一细想，问题又来了。这条理由，实际上是说获得国家和社会资助，是为国家和社会作出贡献的重要条件。这岂不更加荒谬？要看一个青年学者对国家和社会的贡献，还是必须要考察其科研成果，而不是其获得了政府的资助与否。不仅如此，相比之下，那些未获得过政府资助的学者，其学术成果更是难能可贵。这样想来，那些没获得某某级别课题，却得出众多科研成果的，哪怕其成果的数量和水平和那些获得过资助的青年学者相同，未获资助者也应得到更多优先的对待，怎么能因没有获得资助而被待以“非升即走”的处罚呢？还是未证毕。

（4）因为一定级别的科研课题申报，需要经过严格的论证，故获得某某级别的科研课题，能反映青年学者获得一定水平学术成果的能力，所以，应当列为考核青年学者的重要指标。

这条理由似乎更有道理，让青年人才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嘛！不过，这里说的竞争，应该是科研成果的竞争，而不是课题论证的竞争吧？虽然课题论证做好了，的确更易获得好的科研成果，但论证毕竟不是科研成果本身，无论如何也不应以课题论证材料的水平来筛选青年学者。更要命的是，这样的政策，会引导青年学者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课题论证材料的精雕细琢之中，而不是投入到真正的科研工作之中。事实上，如今雕琢申报材料的所谓“磨本子”的学问，已经成为我国高校中最为重要的一门显学。我们能确认，这是一条通往世界一流大学之路？我不敢再往下想，仍旧未证毕，也不敢再求证了。

国内众多大学都普遍采用的一条举措，且经过了众多满头桂冠之大师的政策论证，想必是伟大而正确的，是能达到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的。如此想来，虽未证毕，我还是不大相信独有自己是未醉的。尽管我从来不喝酒，但在学界见识过不少海量的酒仙。于是，草就这篇文字，借我们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发表出来，向各位学术方家求证。